我文學上的「父親」.朱宥勳終於出第一本散文集。
開宗明義便引用黃錦樹:「散文不應該多寫,因為人的經驗和情感是有限的。」
我不確定與我同行的創作者是否跟我一樣,有一段成長過程裡對「散文」有一種沒來由的距離感,甚至仇恨。究其根源,在我這一輩的成長經驗裡,國文課少數能喘息的白話文課程中,以散文居多。那個時候「散文」對我們而言,就是華美的詞藻堆砌、毫不吝惜地揮灑修辭、盡可能去雕琢一件人或一件物……作家或許會認為美,學生卻只認為那些是一塊磚,放在廁所裡,又硬又臭。就算那代表品味,那也是臭不可聞的品味。
我文學上的「母親」.九把刀。曾出過好幾本「散文集」(第一本叫做《人生就是不停地戰鬥》),本人極力撇清那不是散文,只是「網誌」。彷彿跟大眾接近,就不配享有「散文」的桂冠。
我一直認為,散文就是這種東西,甚至打算在高中校刊上寫篇激烈的地圖炮文章,好險最後被社長攔了下來。
上了大學,旁修華文系的課。華文系教授半開玩笑地說「要寫好散文,就找個無關緊要的東西盡全力,多角度描寫」,暗示「為賦新辭強說愁」是散文的方法之一。
朱宥勳的自序中,我讀到這種若有似無,和「散文」之間的距離感。寫得精美、抒情,變成廁裡的磚塊?還是寫得平易近人卻又不免流於瑣事。
曾有一位朋友對我說:「詩和散文其實是整理情緒的東西。」
很多事情在腦袋裡繞著半天,三言兩語很難說清給自己聽,得透過文字才能盤點清楚,這也是許多創作者不乏喜歡在各種社交軟體上寫瑣事的原因。更何況,流量比起好作品,更喜歡窺探他人的私事。
「創作者/作家也是人」,那些過度溢美的散文,只不過是故佈疑陣。
很後來我才知道,大多數的散文,都不是國文課本中呈現的那樣--至少越靠近現代,那種單純寫情、寫景文章的數量和價值就會越來越少--因為影劇、遊戲、動漫等已經占據了大多數人的生活。
取而代之的,是故事性和論點,還有每位作家對待生活時不同的幽默感。
故事或許可以找到幾條必要公式,但生活沒有公式。
使得散文的界線雖然模糊,但仍沒有「消失」的原因。
讀過《只能用4H鉛筆》一書,許多回憶也都湧現,首當其衝的是散文的內涵:小時候的侯文詠和中學時的九把刀,那種料理自己的生活,審視自身,給予論點和故事性的散文,早就有其來自。
《只能用4H鉛筆》技法純熟,勾勒一條朱宥勳的文學養成路徑,當中有誤解、有無奈、有「感謝你的仇敵」的反思、有愛情、有健康--被視為「戰神」的朱宥勳也沒有這麼地「不凡」,技能樹點在文學,實際上是無奈中的無奈。
這篇朱宥勳詳述自己的握筆力道下意識比別人強。當年還未有「統合神經元檢查」,所有異常都被華人社會固有的「統一病」給歸咎到懶惰、不認真、叛逆、不合群……導致他認為寫字很麻煩,由於「力透紙背」,寫字汗如雨下,不能用含墨量高的B鉛筆,而只能用硬且淡的「H鉛筆」。
現在的文學戰神,當年最討厭的是國文,社會次之,最喜歡的是數學。其實和興趣愛好無關,純粹是筆劃較少。
我小時候「左撇子」在「統一病」下,被視為「很難學好寫字」或「以後生活很麻煩」的象徵。我很遺憾地就生成個左撇子。爸媽絞盡腦汁要我改過來,不惜用當紅的「戰鬥陀螺」當糖果。結果我還真的改過來了,但寫字限定,日常從吃飯到打羽球都還是妥妥的左撇子。後遺症是,國小練字時的老師看一次罵一次,好好的左撇子幹嘛改,現在右手寫字筆畫全不對導致字醜云云。
國中以後,對「左撇子」的「統一病」消殆不少,改稱「左撇子的孩子很聰明」等等,做為左撇子的「轉型正義」。
朱宥勳說,由於自己想「省力」,會下意識地去找文字的「最佳解」成為他的「文學啟蒙」。的確,我們都經歷過師長要我們「多寫」的階段,無論是多加形容詞、修辭、擴寫等等,但如果要在文學上更進一步,就要學著去凝煉文字。
作家就是能爆出十萬字稿,再十萬字稿,凝煉成六萬字,或更少。
可以說,文學就是在「擴張」和「節約」之間相愛相殺誕生的,合格的創作者兩者都要能熟練切換運用,不可偏廢。
我文學上的「節約」是來自我的文學母親.「九把刀」。他的文字都力求「畫面」,對畫面沒有幫助的文字一概捨棄,大大偏離了當時盛行的「散文擴寫法」。也導致我的作文經常被批「詞藻不夠華美」(雖然分數還是很高沒錯)。
而創作者的共同特徵之一,除了上述這些啟蒙外,就是「大量的閱讀」。這件事是宜早不宜遲,一旦童年沒有養成,進入中學就很難要人從3C產品拔開注意力了。
朱宥勳和我,同樣都經歷過這種「培養大量閱讀」階段,我們都有一對「買書預算無上限」的父母(小學整個年級只有我一個人乖乖填滿「閱讀護照」,畢業被額外頒獎)。我是天性使然,這個過程沒有阻礙,但朱宥勳是無奈--因為統合神經不好,體育表現不佳,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閱讀」。
有好有壞,朱宥勳是只能做這件事。而我,是過早地進入到自己的世界,除我以外的事情很難專注,或是對「無聊」極度敏感,只要老師講得不好(連帶現在我只要看任何作品前幾句話不行就會放棄),就會徹底放飛自我。小學老師還特地安排警總在我身邊,只要發現我出神,就要舉發,並把我叫上去打一頓。
至今,我還是很難專注在一件無聊的事情上,但很多偉大的事情都是從無聊開始的。因此我錯過了許多寶貴的機會和成長。順帶一提,我現在的字也還是很醜,曾有想過練,但在某一時刻,我跟朱宥勳一樣,被一場意外給釋懷了。
朱宥勳陪弟弟去醫院檢查統合神經,醫生叫他順便檢查,最後解答他對身體長期以來的疑惑:因為多種原因導致「只能閱讀」,「真是辛苦你啦。」
而我的比較好笑一點。上研究所前夕,我去銀行辦事,銀行行員看了我的手寫字後問我學歷,我老實交代後,行員說:「果然,聰明的人字都很醜,那些老闆經理的字都很醜。」。雖然很可能只是行員的客套話,但從此我就沒有練字的打算了。
希望未來每一個人都能跟自己童年的困惑和痛楚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