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果只是抱著想要讓大家認識的想法,不可能堅持下去。那些小說家無論有名、沒名,只要是還會持續下去的人,那是因為他們的『渴望』。每一次寫完都有可能覺得可惜的地方、每次寫完就像是歷經精神意志的戰鬥、每次寫完都覺得自己像是個『失敗的小說家』,自嘲完之後,再次孤身坐在單調的桌子前進行創作。他們在小說中活著,作品完成之後,也跟著死去。剩下都是創作以外的事情。包裝、銷量、能見度,那些都是其他人給他們的評價,而那些真的不能支撐一個小說家活下去。」
「你憑什麼說這些?」
「因為我就是一名業餘小說家。這只是我們的日常。就算真的寫出什麼小說,也不會被大眾認識。運氣好的出書之後,要能在商業書、語言書之外活超過三週不要被放進倉庫已經萬份感激了。運氣不好的只能在網路上發表,久而久之就成為某一種雲端垃圾,乏人問津只是基本盤。現在在你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名副其實的『失敗的小說家』。然而就算是這樣失敗的傢伙,還是得吃飯、作自己原本該做的工作。我們偶爾會期待自己成為暢銷全球的知名作家,夢裡什麼都有,要的話去睡覺就有。而實際上,每天醒來就只是一個單純的肥宅,懶散地望著天花板,去公司打卡,每天都思考自己為何在這,後來終於想起來了。『噢,原來我得要繳貸款、生活亂七八糟的費用。』等到自己把真實生活中的那一切放在外面,走入書中,可能才能活出一個一般人沒辦法想像的世界。
說起來很悲慘,但比起一般人,我們可以活在一個完全由自己支配的世界,那已經是某一種幸福。對於晴雯來說也是吧?那些該死的真實世界痛苦就讓這些該死的東西放在門外,真正能走進那個門內的,只有心靈而已。你真的曾經走進到她的心裡嗎?」
此時,蘇逸洋變得詭譎,像是忍住了什麼一樣。像是悲傷又像是憤怒,那也有可能是嫉妒所包覆的痛苦。林深呼一口氣,雖然他過去從未真正面對過什麼「真正的生存」局面,但他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表情。
那是在街角的獨立書店,大約是八坪的空間,擺放著約一百本書。這裡販賣著的是書的原價故事。那些不會被打折到的部份,會有最好的價錢回到作者的身邊以及補貼這個在市區租金上揚的獨立書店。老闆打算在今年結束,結束這間開了八年的獨立書店。讓他下這個決定只是單純要好好陪陪家人,也覺得自己也該為這間書店獻上最後的離別,畢竟這些年的燃燒也已經走到了盡頭。
一名穿著時尚的男子站在書櫃前瀏覽著,
眼神好像停駐在某一本書上。
老闆常常看著讀者們的反應,
理解了那是可以說話的時候,便上前搭話。
「他們家的書近期滿多有趣的作品。我有挑了許多主題是我感興趣的。類文學這名字取得滿好的,也算是他們出版社的中心想法。他們的文學小說不像是你所看到比較典型文學作品那樣,那些作品該怎麼說呢?跟現在在看書的人距離不會那麼遠。敘述較為平實,不會有華麗的辭藻。像這一本新書就滿特別的,我跟這本書的編輯是很熟的朋友,他喜歡挖掘感興趣的主題,這算是他今年很用心準備的作品。」老闆拿出書櫃上的那本小說,也就是男子視線一直緊盯的書。
「薪水小偷,你剛剛是在注意這本嗎?」老闆說完,男子點點頭。
「這本很有趣喔。雖然我一直不是懸疑小說這一掛的人啦,不過要說這是懸疑小說好像也不盡然,裡面講的是一名科技業員工在公司的故事,然後她的太太失蹤了。我超怕爆雷的,我大概只講到這裡。我跟這本書的編輯分享時,特別講到這本小說原本有一個原型。但是原本的作者已經沒有寫下去了,據說是現在這個作者繼續寫下去,但是改了相當多的篇幅,最後成為妳現在看到的這個版本。仔細讀出來的確像是融合兩種感覺的寫作方式,就好像欣賞一張畫的時候,會感到兩種不同筆觸在上面 一樣。不過這個作者的名稱我真的沒聽過,真的是非常新的新人啊。」
「這故事聽起來是講企業內部的競爭囉?」
「不只是這樣而已,我怕我爆雷太多。」
「好的,我來看看。」男子翻開幾頁隨意翻閱。
「我想我話太多了。獨立書店的店長好像沒有像我這樣的,我這裡你當菜市場就好,串門子、聊聊天,大家輕鬆挑書。」
「不會,我很常路過這裡。」男子將這本薪水小偷放在櫃臺,從皮夾裡拿出五百塊的鈔票。
「這本就好嗎?」
男子點頭。
老闆拿出計算機,
打上找零的數字給男子看,
並且對他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
「謝謝你的光顧呦。」
他點頭,轉身離開前問了一句:「所以這裡真的年底之後就會關了嗎?」
「短期計畫是這樣,要是有2.0的計畫我會在粉絲團上說。感謝大家的支持。」
男子點點頭,抱著那本書。
離開店門口之後,
他用放在門口的酒精噴霧機重新清洗了自己的雙手。
他總是會去任何獨立書店買下原價書,
而非透過任何殺到見血的折扣電商平台。
即便這樣的作為並不會完全直接回饋那些作者身上,
但他相信自己也許是挽救書市的某個小小一份子,
就像是做環保的感覺一樣,
多數的時候還是依靠著個人的意志去延續「某一種可能」。
「蘇逸洋?」男子聽見某個人在喊他。
他轉身看見街角有另外一名男性正看著他。
一直以來,他個人的直覺都是異於常人地驚人,
也因此,現在完全能感覺到這是屬於怎樣的時刻。
「不好意思,你找我?」他露出平凡的表情,異常的平穩。
「真的是你……」
「你是『林』?」
「繁星是晴雯寫的嗎?」林帶著顫抖的聲音說。
「不好意思,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這些都是晴雯寫的,對吧?」林拿出幾張紙,那是從王培鑫拿來的原稿複本。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蘇逸洋冷冷地說。
「我不是警察,我只是一個想知道真相的人。」
「不好意思,林,如果你只是要說這個的話──」
「我查過了,晴雯八年前就失蹤了。」
當林說完這件事之後,
蘇逸洋的眼神像是失重一樣。
「你到底想幹嘛?」
「只是聊聊,一杯啤酒的時間。」林拿出兩瓶啤酒。
兩人走到市民廣場的長椅,
這世界的今日也只是平凡的一日,
但對男子來說卻不是。
這一天過去之後,
他心中的大石終能落下。
「林,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關於這一切。」
「你想問什麼?」
「雖然我高中的時候跟你們不熟,但大家都知道你跟晴雯的感情很好。」
「所以呢?」
「我人都在這裡了,難道你要裝傻嗎?」
「你覺得呢?」蘇逸洋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她是怎麼失蹤的?」
「某一天去打工之後,再也沒回來了。」
「那這些原稿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覺得呢?」
「這兩個禮拜發生的事件,真的跟你有關嗎?」
「我不曉得你憑這幾張紙,到底想要說什麼?說這些是晴雯寫的嗎?你從什麼角度覺得這東西是她寫的?你自己也說了,她八年前就失蹤了。」
「你看過她的作品吧?這些文字就是她會寫的,難道你想裝傻?」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瞭解她?全憑你高中的印象嗎?那可是十幾年前的事情。」
「但有些事情是不會變的──」
「夠了,有時你們真的很像。」蘇逸洋搖搖頭再喝下一口啤酒接著說:「你還記得畢業那一天我把你打得很慘嗎?」
「我那天根本沒碰晴雯,但不管我怎麼說,你都沒辦法聽進去。」
「我有聽到,她哭之前我就往你們那裡走去了。」
「什麼?」
「我只是假裝我聽不到,因為我知道我一旦認同你,那我幾乎就失去了我所有能夠給她的東西了。」
「這……」
「那些畢業前的日子,無論我說什麼,提議什麼,她都感到無趣。有時我是真的不清楚她腦子到底裝了什麼。年輕的時候,我總是想著她為什麼不能跟別人一樣,那些庸俗的行程好像她都看不上眼,那時的我還想改變她。而你,那個高中三年都被我們欺負的傢伙,竟然能讓她哭?我當時完全嚥不下那口氣。可笑的是,從那一天開始,她好像像是重開機一樣,為什麼這樣的一個邊緣人會讓她的心靈充電?」
「Don’t be afraid to be different。」林想起了那句話,感慨地說。
「是啊。」
「媽的,你一次都沒跟我道過歉。」
「抱歉,你該不會現在想討回來吧?」
「唉,下次酒你請囉。」林打開已經因為晴天烈日而流汗的啤酒罐,接著說:「她是自願性地離開嗎?還是被人──」
「我不知道。我幾乎問過了能問的地方、找過任何可以去的地方,但沒有任何線索。」
「警方呢?路邊的監視器有錄到畫面嗎?」
「有,她看起來真的是前往在打工的路上,然而下一瞬間,走入巷子就不見了。她就像是在那個巷口人間蒸發了。」
「唉……」
「我已經說了你要聽的吧?」蘇逸洋聳肩。
林若有所思地問:「她離開前還在寫作嗎?」
「當然,她總是在寫作。離開的那一天,我們甚至還有一些口角,她甚至分享了她當時最新寄出的新作。」
「所以這一切,關於繁星、果腹犬、W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這些。」
「好吧。她離開之前,有任何出版社青睞她的作品嗎?」林開始思考曉峰的推理,然而眼前這位他過去的死對頭就像是真的全然不知的樣子。那個過去曾經是趾高氣揚的少年,如今也像是個平凡的中年男子,然而不變的或許是他內心的那些底藴。即便不用太多語言或者話題,林就可以感受自己還是跟蘇逸洋有著極大磁場上的差異。
「老實說,她離開之前,我真的不熟悉這應一切,你懂的,書啊、小說啊、創作啊。這些年來,我實際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麼。然而在她離開之後,我真的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我整天泡在書店,從早到晚,無論是連鎖書店還是獨立書店。重新打開她放在家裡的筆電,我始終想不通為何沒有人願意相信她,或者看見她。我甚至重新整理過那些留在筆電裡的資料寄給各個出版社,但是全都音訊全無,然而我總是看見那些不值得出版的書放在書店的書架架上。」
「你覺得比起更多人來說,她更值得被看見嗎?」林感到詫異,眼前這名男子突然侃侃而談自己的想法,那個過去視這創作這一切為無物的人,竟開始評論了這一切。
「那是當然的。」
「那你真的懂什麼是寫作嗎?」
林的話如同尖刺,刺進蘇逸洋的心窩。
也許是刻意,也許過去那些回憶湧現,
如今這樣的中年男子,讓林覺得這一切顯得很諷刺。
「呵,我花了許多時間──」
「我知道,你花了很多時間閱讀,對吧?」
「你想說什麼?」
「只是閱讀的人,終究不是站在真正浪潮的前端。」
「所以沒有寫作的人就沒辦法評論這些囉?」蘇逸洋不以為意地喝下一口啤酒。
「當然不是,你認為什麼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那當然是讓大家看見她。」
「不,如果只是抱著想要讓大家認識的想法,不可能堅持下去。那些小說家無論有名、沒名,只要是還會持續下去的人,那是因為他們的『渴望』。每一次寫完都有可能覺得可惜的地方、每次寫完就像是歷經精神意志的戰鬥、每次寫完都覺得自己像是個『失敗的小說家』,自嘲完之後,再次孤身坐在單調的桌子前進行創作。他們在小說中活著,作品完成之後,也跟著死去。剩下都是創作以外的事情。包裝、銷量、能見度,那些都是其他人給他們的評價,而那些真的不能支撐一個小說家活下去。」
「你憑什麼說這些?」
「因為我就是一名業餘小說家。這只是我們的日常。就算真的寫出什麼小說,也不會被大眾認識。運氣好的出書之後,要能在商業書、語言書之外活超過三週不要被放進倉庫已經萬份感激了。運氣不好的只能在網路上發表,久而久之就成為某一種雲端垃圾,乏人問津只是基本盤。現在在你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名副其實的『失敗的小說家』。然而就算是這樣失敗的傢伙,還是得吃飯、作自己原本該做的工作。我們偶爾會期待自己成為暢銷全球的知名作家,夢裡什麼都有,要的話去睡覺就有。而實際上,每天醒來就只是一個單純的肥宅,懶散地望著天花板,去公司打卡,每天都思考自己為何在這,後來終於想起來了。『噢,原來我得要繳貸款、生活亂七八糟的費用。』等到自己把真實生活中的那一切放在外面,走入書中,可能才能活出一個一般人沒辦法想像的世界。
說起來很悲慘,但比起一般人,我們可以活在一個完全由自己支配的世界,那已經是某一種幸福。對於晴雯來說也是吧?那些該死的真實世界痛苦就讓這些該死的東西放在門外,真正能走進那個門內的,只有心靈而已。你真的曾經走進到她的心裡嗎?」
此時,蘇逸洋變得詭譎,像是忍住了什麼一樣。像是悲傷又像是憤怒,那也有可能是嫉妒所包覆的痛苦。林深呼一口氣,雖然他過去從未真正面對過什麼「真正的生存」局面,但他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