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猜嗎?」他說。「妳在想提醒我某件事?」
「我在想提醒你什麼?」
「女人落在男人手中是什麼樣子。」
「再離譜不過了。完全跟你無關,大衛。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不提出特別告訴,我告訴你──但你必須答應不再提這個話題。原因是,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件事,純粹是我私人的事。換個時間,換個地方,它可能變成公共事務。但在這個地方,在這個時候,它不是。它是我的事,只是我的。」
──柯慈《屈辱》
週末晚上打開Netflix上的熱門推薦,想著口味大眾如我,應該是會喜歡上演算法認爲我會喜歡的電影。
看完之後我並沒有不喜歡這部電影,網傳此部有著與《原罪犯》比肩的暴力美學,情節宛若希臘悲劇再現的《烈火焚身》(後者被拿來與之比擬我是很有意見的,詳後),作為商業電影它成功的顯而易見,不過電影底層的敘事邏輯──這幾個字詞堆疊顯得不知所云──是我無法以純然享受態度觀影的原因。
先打預防針,文章內會有雷(預計雷這部和其他你沒看也不會再看的老電影)。寫這篇觀後感的原因,是因為看完電影海巡過google搜尋結果前三頁的心得,全部都不合我意。
想一想決定寫這文章,想要讓看完這部電影,心中有著除了熱血、很爽、唏噓、不捨等情緒之外,更有一股煩悶胸堵的觀眾,來一起抱團取暖。
講《垃圾桶》之前,容我先介紹Faith Merino刊登在Electric Literature上,以「“A Clockwork Orange” Made Me Long to Be a Monster, But It Only Saw Me as a Victim」為標題的一篇文章;
(原文網址;Savoir翻譯好文指路)
粗略來說,Faith Merino在此文中批判了經典電影《發條橘子》在概念上的取巧與不誠實──以性暴力為底,墊高國家暴力的不可容忍性,最終巧妙削弱性侵犯的毀滅力量。
回想一下《發條橘子》這部電影:主角在優美的音樂裡強暴虐待女體,最終被國家以改造為名,馴化成一個對邪惡之物反射性地感到恐懼、新造的人──而我們都同意,導演有意批評這樣由國家人造的完全良善,其實與邪惡無異(沒有看到這個觀點的,罰你重看一次)。
而這就是Faith Merino批評所據:
如果你是個女性觀眾,在這樣極端的性暴力發生後,能夠說服你這個過激的、對罪犯所採取的矯治手段是絕對的暴力嗎?是否意味著,在導演潛意識中,女性權益與其他自由追求擁有截然不同的價值排序?
(再次推薦閱讀Savior翻譯版,連結如上。我一向尊重事物或概念本身的複雜性,並相信二次詮釋不可避免的扭曲。)
講到這裡還有耐心的讀者,相信你們知道我對《垃圾桶》有什麼感覺了──這是一部復仇電影,裏頭應報邏輯是:
當年鋃鐺入獄的罪犯自由後,汲汲營營地想要將當年陰錯陽差,把他送進監獄的理髮店老闆拖下地獄,所以讓老闆的女兒遭受強暴。沒想到這個承受毒打、性暴力的女孩,其實正是罪犯的親生女兒,施虐與受虐的雙重打擊,讓罪犯永縛良心的牢獄。
你可以長嘆一聲造化弄人,也可以感慨弄人者最後弄到自己──我不會說罪犯沒有遭受傷害,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導演就是要讓觀眾覺得罪犯到頭來傷害了自己(不然電影名就不會是karma,輪迴之意)──恰巧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導演採取了一個敘事邏輯,即是:此番報應最後落到最親近的女性親屬頭上。
於是,電影中滿懷活力的中學女生,遭遇性暴力的唯一意義是,為電影鋪陳在飾演罪犯男主角身上的痛苦而服務。
如果說這部電影確如許多影評所述,是批判印度性暴力、官場貪腐文化,那這樣的編排真是令人既厭且倦──將焦點自實際承受虐待、痛苦的主體(女學生)轉移,聚焦在罪犯(親生父親)為此所受的折磨。
如同開篇引文,諾貝爾獎得主柯慈書中人物所述,女性的性暴力經驗所面臨的困境之一,是這種發生於個體上、極度私人的暴力,到頭來竟也可能不屬於女性──要為更大的、(對社會來說)更重要、也更與女性經驗斷裂的主體觀點服務。
這種「打在你身,痛在我心」的邏輯竟然還沒被厭棄,「我」的痛心,比「你」傷痕累累的身體,更有權利被大眾看見、同情。是同理心的不正義。
回到被拿來比擬的《烈火焚身》,它講述了一個母親在逝世後,向雙胞胎子女留下訊息,引導他們一步步追尋自己的身世,揭開慘烈的過往卻也同時和解的故事。
雖然從故事裡的時間線來看,似乎是以找線索的姊弟為敘事主體,不過導演運用的手法,卻是讓觀眾一步一步掉入母親的過往回憶。
因此,與痛苦和解的人,不光是這部電影中尚存的人──更是逝去的母親與自己的情書,一紙書信中訴說往日的痛苦,以及和痛苦同等分量的愛與寬恕。
這也是《垃圾桶》與《烈火焚身》決定性不同──前者用他者的痛說自己的故事;後者是以他者的行動,協助痛苦的死者完整她的生命故事。
無意否認《垃圾桶》在商業電影上的成功,畢竟台灣人一年會看幾個印度電影呢,更不論這部片名取得如此無釐頭,還能靠口碑一再爆紅。
然而,看到其他人因著情節有著相似的反轉性,而拿著其他電影對標比擬,仍是有些不吐不快。其他的問題例如:如此仗勢欺弱的官僚,以私刑掩蓋公部門無能的事實,竟也博得觀眾叫好,可稱為警察的良心──荒謬不已懶得批評。
最終我想說的可能只是:把故事還給故事的主角吧,這個世界來自旁觀者的聲音,畢竟已經多得令人厭倦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