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she got to the wood, she met a Wolf . . .” (“Red Riding Hood,” The Fairy Tales of the Brothers Grimm) [1]
「我欲作歹狼。」
Drop the beat—
隨即是主唱用死腔嘶吼開場,緊接著嘈雜的金屬打擊樂。放下手機後,敏寧盯著鏡中自己的耳垂:傷口才剛癒合。再三確認耳垂是否癒合得能讓教官給過的程度,她用食、拇指輕輕拉扯、搓揉;不小心用力過猛,利刃般尖銳的指甲在原來的傷口旁邊劃出另一條傷痕,痛得她洩氣地低吼「幹你娘!」
學校不准同學刺青,敏寧就改用漢娜彩繪,在雙手每個指節上畫上一些骷顱、刀械、血滴之類的圖案。最後,對著鏡子比對,從左到右依序為十隻指頭戴上刻單一字母的戒指:左手用英文字母排成 “D-E-A-T-H”,右手則是“W-R-A-T-H”。
國中的時候,敏寧換過各種髮型。什麼蓬蓬捲髮、鋼刷頭、只推光一邊的長波浪髮、染成五顏六色的短髮、削光兩側和後面,看起來像鍋蓋的鍋蓋頭、從頭頂往後削到幾乎至耳尖,只留一條長馬尾的頭──什麼莫西干頭只是小菜一碟。玩膩誇張髮型,就改玩刻髮:什麼刀疤、星形、波浪、條紋──斜條紋、直條紋、混合條紋、商品條碼條紋、各種條紋──都玩膩了,敏寧就跟髮型師說:「直接給我『髮刻。』」
在兩側刻出"F-U-C-K"全大寫的字母。
說起敏寧的國中生涯,那可真是劣跡斑斑:什麼無故缺席、蹺課、頂撞師長和修女主任、典禮上搗亂、上課搞怪、破壞公物(最嚴重的一次是砸碎窗戶玻璃)──樣樣來。國中時代的敏寧是個惡名昭彰的「歹囡仔。」好幾次,學校想把她開除,但她老媽都會跑到學校,或許還帶著沉甸甸、裝滿「誠摯歉意」的糕餅名店手提袋,跪在校長面前求情。本著「有教無類」的精神,校長接受家長的「歉意。」校方只好容忍敏寧直到畢業。
而真正讓她臭名遠播,則是「聖福畢典八加九」事件。
國中畢業當天典禮剛結束,還穿著聖福的制服,敏寧就直接跑去她家附近的理容院,染了一頭金髮 ,炫耀似地自拍:未經馬賽克處理,她將校服上的校名以及自己的學號拍得清清楚楚,還別著「畢業生」的花錦旗,邊比中指遮住一隻眼睛,嘴角勾出得意的笑容。她將自拍照上傳所有你能指名的社群網站,並在每篇貼文tag @聖福女中,只寫一行文字:
「我幹妳娘聖福女中!」
一瞬間,李敏寧變成最有名 的國中畢業生。
她很快被網民肉搜出來,私人訊息完全被公開;家裡住址也被翻出(只差小時候的照片跟三圍還沒被挖出來而已。)
她的貼文吸引數萬人按讚:起初,是班上同學;不久,傳遍全校,或同儕,或學姊,全都認識她了。甚至有其他國中──畢業典禮晚聖福國中部幾天舉辦──的學生,紛紛效法敏寧,在自己的社群平台上傳如何「褻瀆」母校的實績:有人拍燒制服的影片;有人是一出校門當場撕爆身上的制服;有人更過火,朝母校門口校名的題字潑漆。這種「褻瀆儀式」蔚為風潮,叛逆模仿喧鬧一時。
那一、兩週大概是敏寧人生中最風光的幾天。
「囂張沒落魄久──」敏寧很快就自食其果。
當上傳比中指照片、「幹」聖福女中、氣焰甚囂之時,敏寧仍不知道:老媽早就偷偷把她未來三年的青春「賣回」剛「幹」一輪的女子中學。這全是她自己造成的惡果。原因是她的會考成績差一點上第一志願,而單押X一女、其他學校一概不勾選所造成的後果便是「無校可念。」
另一方面,敏寧的行為嚴重影響校譽,甚至讓校方趁剛放暑假時特別召開臨時會議,檢討該不該拒絕她直升高中部。
得知女兒可能被學校「封殺」的消息,她老媽提著「誠意滿滿」的名糕餅店提袋,「碰咚、碰咚」奔到學校,熟門熟路跑到校長室門口,跪在校長面前,哭求讓女兒直升高中部。
念在「李媽媽」對本校「貢獻良多」,而敏寧「天資聰穎,實是可教之材──」
本於「有教無類」的精神,
校長容許「書念得挺不錯的」李敏寧,未來三年,能留在「素有優良傳統,長年名列全台灣女校中的升學前段班」的聖福女中學習──已談妥,只要在學期間不要搞東搞西,校方不會為難孩子。
立志作「歹狼」的李敏寧,就這樣,即將在未來三年,以第一志願T大為目標,繼續於聖福女中快快樂樂、身心健全地學習。
現在留的大金髮跟校規牴觸,敏寧只好換個髮型。可是,她又不願循規蹈矩、留跟其他小女森一樣的髮型。
沒有好的『矮弟兒』,敏寧轉而求助休假中的哥哥。她哥大她7、8歲;剛簽下去,目前在陸軍第X軍團的後勤單位服役。
平心而論,敏寧或許本性並不壞,只是被一個壞榜樣給帶壞;她哥或許就是帶壞她的元兇:他國中就是抽菸、嚼檳榔、打架鬧事樣樣來的「歹囡仔。」只是之後被家裡恐嚇說:你如果在亂搞,就直接丟進警局;校方管教不了,讓警方好好調教。他只好先進高職,看之後要幹嘛。但進職校也沒念好,因為整天跟「鬥陣欸彬友」──「彬彬有禮的朋友」──玩機車。他花錢改車、跑山;三年間,在「不被執法單位目擊,並以現行犯逮捕」的前提下,征服各大公路。不過,跌跌撞撞總算混到畢業。之後出去外面工作一、兩年;接到兵單的時候,已經等他媽兩個寒暑。進新訓單位的時候,受到招募員連番「轟炸」、宣傳國軍待遇多好多好──嗯,比現在工作領的薪水稍微低一些,至少工作很穩定──就想也不想,也不跟家裡討論,直接簽下去了。家裡想的是:至少穿迷彩服,好過穿囚服。經過軍中這幾個月來的調教,她哥以前桀驁不馴的性格收斂許多。
「格──有沒有最醜的髮型?」
「妳現在這顆中二雞巴頭就肏他媽醜。」
敏寧並不覺得生氣;她格──總是惡言相向,她習以為常。
「認真點回答我啦格──」
「剛入伍進新訓單位的菜逼八頭最他媽醜。」他不假思索回道,「我們班長都說:髮一掉,智商跟著掉。反正會跑去染金色雞巴頭,妳的雞掰腦袋早就趴怠。乾脆去百元快剪,把這顆屌頭跟『椿幾銖銖』欸智商一遍推光。」
「好啦格──現在就去推掉──」
「路上危險啦。駕駛看到屌頭忘記看馬路,就撞嘎『咪咪貓貓──』格『毆兜拜』載汝去。」
到了常去的家庭式理髮店──就是去染金髮、巷仔內那間。敏寧聽她格──的建議,跟阿姨──說要推成三分。阿姨已經習慣「妹仔」愛搞怪亂要求,問都不問,「嚕剪」就「嚕」下去了。
看到「咩──」的雞掰腦袋「嚕」成菜逼八頭,格──只講一句:
「『加入迷彩,人生精彩。』」
身穿純白襯衫,外搭丈青色羊毛背心,領口繫紅色領結、下半身搭天藍色百褶裙,與淑女鞋:與其說像國軍姊妹,敏寧心想,倒不如說像「受刑人。」在這所名為「聖福女中」的「矯正單位」──噢不,「女子監獄」──她將身心健康、頭好壯壯,續服另外三年刑期;她快樂的刑期與當前「吐氣所含酒精濃度達每公升零點二五毫克」酒駕,或「服用毒品、麻醉藥品或其他相類之物,致不能安全駕駛」的最高刑度相當,卻比老哥簽志願役不得少於四年的役期還短。
唯一的差別是,她穿私立女校的制服。
敏寧進教室前,順手刷過自己的頂上草皮。
「唉咦哦──李敏寧!」
她的新髮型在班上引起軒然大波。
「好噁心喔──」「頭髮理壞掉嗎?──」「超醜的!」
對雜言雜語並不以為意,敏寧故我地翹高鼻子,朝自己座位 走去。
「妳是賭輸嗎?」她正要坐下時,坐隔壁的以前國中部同班同學林子欣 提問。
「肏妳媽──我他媽賭神喔──不是啦幹!就學校不給我留金髮,乾脆整個推平。她們就不能『歸剛』雞雞歪歪雞雞歪歪。」
子欣露出嫌惡無比的表情,心裡大概在想:坐妳旁邊有夠衰。
被前頭一陣喧嘩吸引、坐在後面的育貞,興奮地衝到前面,央求敏寧借她搓揉:
「霸託──霸託霸託霸託──讓我搓搓看──」
敏寧頭就伸過去,給她搓到爽。
「噢──這個觸感……噢……」她顯然很享受。
「喜歡嗎?」
「這樣很可愛啊。」
「那我以後都留三分頭喔。」
「這樣……我每天都可以摸嗎?」
敏寧裝作被為難到,假裝考慮,才接著回答:
「看妳誠意到哪囉。」
育貞顯然陶醉其中,除了敏寧頭髮的觸感,其他什麼話都聽不進耳裡;最後只補充一句:
「很清爽耶其實,很像除草機推過的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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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Grimm, Jacob and Wilhelm. "Red Riding Hood." The Fairy Tales of the Brothers Grimm, Trans. Alice Lucas, Doubleday, Page & Co., 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