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聽著,心裡莫名有種酸澀的感覺。原來,他的醉,並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那些無法被填補的遺憾。那杯濃烈的espresso,只是另一種讓他麻醉自己的方式。
這間深夜咖啡館,對有些人來說,是解酒咖啡館,杰倫男,就是。
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對於這些來來去去的過客,我總是用他們的特徵替他們取名。杰倫男,其實一點都不像周杰倫,如果硬要形容的話,他更像無印良品的品冠。但當他喝醉酒的時候,語氣裡卻帶著周杰倫那種模糊不清的腔調,像是醉意裡藏著說不清的秘密。
他第一次來是某個接近凌晨三點的深夜,還沒進門,就先讓酒氣撲了進來。那股味道,濃烈得像是一種情緒的發洩。他踉踉蹌蹌地推開門,走路像被海浪推著搖晃,一邊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千元大鈔,摔在桌上,嘴裡含糊地嚷著:“來壺espresso。”他的聲音震得整個店裡都在回響。
那晚,有幾個熬夜寫作業的學生,看了他一眼,匆匆收拾好書本就離開了。說實話,像他這樣的客人,我本應該直接請他留在門外,但當我看到他手機殼上那些凌亂貼著的佩佩豬貼紙時,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可愛。男人貼著佩佩豬?可能是有女兒的爸爸吧?這樣不搭調的反差讓我好奇。這個看起來身心俱疲、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和他那些幼稚的貼紙之間,似乎藏著什麼我們看不到的溫柔?
我走過去,把水放在他面前。話還沒說出口,他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酒氣和打呼聲在昏暗的燈光下糾纏著。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頭依舊緊鎖,像是背負著什麼揮之不去的重擔。那張臉,看上去不過四十歲,但歲月卻像用力拉扯著他的皮膚,在每條皺紋裡都留下了掙扎的痕跡。
我收拾好了店,才走過去叫醒他,將冒著熱氣的espresso端到他面前。他睜開眼,迷茫地望了我一眼,像是剛從某個遙遠的夢裡回到現實。我把那些被他丟在桌上的皺巴巴鈔票理好,推回到他面前。他擺擺手,像是不在乎似的,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裡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喝完吧,喝完就清醒了。”我輕輕說。
他低頭,看著那杯深色的咖啡,像是要透過杯中看到什麼久違的東西。沉默了一會兒,他一口氣喝了下去,苦澀的味道似乎讓他的眉頭舒展了一些。
他站起身,還是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毫不掩飾他的狼狽。
兩天後,他又來了。這次,他看上去更加狼狽,像是被現實打碎了重組,卻找不到任何方向。他坐在那個角落裡,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嘴裡模糊地講著什麼“生意”“大案子”,手舞足蹈地劃著大圈,像是在努力向誰證明些什麼。我聽著,只是靜靜地替他泡了咖啡。
他說得越多,我越覺得他只是在掩飾。他的眼神是空的,那裡面沒有“成功”的光芒,只有失落和疲憊。
他抓著杯子,啜了一口,突然停了下來,愣愣地望著杯子裡冒出的熱氣。接著,他笑了,笑聲裡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孤寂和諷刺。喝完咖啡後,他盯著空空的杯底發呆好久,像是被某種回憶吸住了,久到最後店裡只剩下他一人,他也沒發覺。
又是一個醉夜,他再次帶著酒氣上門,一進門又大聲嚷嚷,這次還不等我說話,店裡一名正在忙剪輯的女客人不客氣的罵了句:你要發酒瘋就去外面!我們這些人熬夜不是來聽你講廢話當爛人的。
杰倫男搖搖晃晃地來到女客面前,我警戒地隨時做好架住他的準備,以防他突然動手,可是,他只是說了句對不起,然後拉開門,走了出去,走到對面靠著牆,坐了下來。
我從店內透過窗戶看了過去,見到他醉意滿滿的臉,眼神卻是過於清醒,閃著淚光。
等到客人都走後,我走了出去,問他要不要喝杯咖啡,他點點頭走了進來。
咖啡一上桌,他也不怕燙的,一口喝完,再次盯著空空的杯底,低聲說:“你知道嗎?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一刻,他的語氣很輕,像是怕驚動了某種埋藏已久的痛苦。“我以前,有個家。”他說,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恍惚。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殼上斑駁的佩佩豬貼紙,眼神失焦地望著窗外的黑暗。
那晚,他和我說了他的故事。曾經,他是個父親。是那種很糟糕的父親。玩股票,把家裡所有的積蓄都賠光,最糟糕的時候,連買尿布的錢都拿不出來。每次回到家,迎接他的不是孩子的笑聲,而是妻子隱忍的嘆息。
“她很少抱怨。”他苦笑了一聲,“但那種沉默,比爭吵更折磨人。就像我在家裡,卻已經被徹底趕出了那個世界。”
後來,她終於受不了了。離開的時候,只帶走了女兒。他望著杯中的倒影,嘴角微微顫抖:“我那時候還不明白,我以為她只是在威脅我,以為她終有一天會回來。”
她沒有回來。他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個失敗者,拼命工作,想要掙回那些失去的一切,想要告訴她,他可以養活這個家。他說,他只是想要讓她看到,他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
“但她看不到了。”他聲音裡有一種壓抑的痛苦,“她走了。和女兒一起。”
那是某個普通的早晨,他聽說,她牽著女兒要去幼稚園,過馬路時,被一輛轉彎的車子撞上。就這麼簡單,像一個笑話一樣。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無論他之後能賺多少錢,能透變得多麼“成功”,都沒有意義了。
“從那以後,我開始喝酒。”他喃喃地說,語氣像是被時間碾碎的玻璃碎片,“因為清醒,太痛苦了。”
我靜靜聽著,心裡莫名有種酸澀的感覺。原來,他的醉,並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那些無法被填補的遺憾。那杯濃烈的espresso,只是另一種讓他麻醉自己的方式。
他抬起頭,微微一笑,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我現在有很多錢。”他低聲說,“可我不知道,該拿來做什麼。”
“她走了,什麼都帶走了。”他站起來,又從口袋掏出好幾張皺巴巴的鈔票,一張一張壓平,留下一句:我可以忘記他們嗎?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彷彿想從我臉上找到什麼答案,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終,他只是低頭握緊貼滿佩佩豬貼紙的手機,轉身走出了店門。
那晚,他走得很慢,像是拖著整個夜色在移動。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後來,那個剪輯的女客人曾經問起那個“會講醉話的傢伙去哪了?還有再來嗎?”我只是淡淡一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不會知道他為什麼老是喝醉酒,也不知道,那個傢伙所追逐的東西,早就隨著他的清醒一同破碎了。
有時,我會望著那扇玻璃門,想像著他可能會再次推門進來,帶著熟悉的醉意和笑容。但這個城市,沒有人會等誰。
深夜裡,有些故事,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或許他在哪個地方醒了酒,又或許,他只是徹底迷失在自己那片無邊的醉意裡。 而那些鈔票上留下的折痕,那些在杯子裡翻滾的咖啡漣漪,就像他未曾說完的故事片段,無聲無息地,隨著時間,淡去了…
我可以忘記他們嗎?
當他這麼問我時,我也想起了一個面孔,我還未能說出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