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路就是這樣的地方,從北新路的燈火斑斕,拐個彎進來,馬路成了一線道,並排的機車更縮減了道路的寬度,天空跟著被擠壓成連綿的黑幕,老舊住宅區的寧靜隨著黑幕籠罩在地平線之上,參雜在一吐納的呼吸中,風化的碎石消融在往來汽機車的塵土飛揚裡,斑駁磚紅人行道的立面,像佝僂的老人埃肩而坐,這裡是個蟲洞般的地方,連接前方城市的萬紫千紅與後面耕莘醫院的桑榆晚景。 好幾次我在這裡徬徨,過了晚上,稱不算深夜,在迷失時間感的時刻尋覓著一點除了微波食品外能滿足空腹感的食物,路過這裡,被幾許仍然清醒的窗注視著。其一便是 M.E. kaffa。就在警察局的斜對角,一塊開放式的戶外空間,簡單擺上幾張木桌椅,儼然成了南法小鎮裡,梵谷揮灑出的《Café Terrace at Night》的場景。 在近幾年千篇一律的咖啡館裡,要看到不是工業風、文青日系,或是花草風格的店是越來越難了,沒辦法,網路行銷正夯,越多人次的打卡意味著更高的曝光度,直到現在仍有許多人認為要成功打造一間獨立咖啡廳最好就是要兼賣一些咖啡調酒、放一些政治正確的旗幟海報(反核、支持同性戀等等),門口插一些乾燥花,然後以黑白作為主色調,搭配一些木製的飾品或是金屬製的雕像,現在還要配備最夯的環保吸管。將自己定位成小眾,企圖博取一些文青的青睞(甚至還要開在一些文創藝術手作市集/集散地的附近)。 座落在轉角的空地,流連的客人大多是熟面孔,座位固定,像久藏蟄伏於淺意識裡的生活作息,地板是磨石子,那些桌椅在那些地方,好像本就該如此。後方成排的機車雜沓併鄰,是少數會每日變動的風景之一。熟客對這裡不陌生,吐出的氤氳比迷幻還要迷幻,像是某種暗物質,將自己與世界隔離起來,領我們前往卡爾維諾筆下那《看不見的城市》裡去。 齊身的櫃檯,垂直的是一道橫排式木製桌椅,背景是沈穩的夜曲,柔和的黑,上頭掛著數個小型暖黃色光源,散落的像從容紮營的野地旅者,有些時候前往北宜的重機透過引擎的怒吼破壞這平衡。後頭是吧台工作區,隔了一道小門是室內區,裡頭有不少和咖啡相關的書籍,架上還有一本《長日將盡》(這讓我覺得在外面看渺小一生很是諷刺)。 就定位的人對這裡並不陌生,很有默契地將自己與世界隔離起來,例如有個中年大叔,喝什麼不一定,習慣坐在左邊的最角落,旁邊是一棵不小的榕樹,偶而配一點炸物吃,陽春地看各種電競遊戲的比賽(我覺得那邊的wifi訊號比較微弱),有次還瞥見他正在收看呱吉的直播《人生晚長》,就像愛麗絲般,沈浸在自己的夢遊仙境。或是有個中年男子,習慣抽最淡的白色雲斯頓,偶爾會跟其他人打交道,偶爾會看電腦裡各式excel的財務報表,還有爺爺,大家都喊他老師,待他很是客氣,老年遲暮,步履蹣跚,眼神渙散,有點迷濛,像齒輪已不在契合的過時發條玩具。旦要說我印象最深刻的肯定是幾乎都坐在我隔壁的異國情侶了,8點來,10點走,抽軟紅媽或七星,男生玩手遊,女生看電子書,偶爾夾雜嘈切的閒聊,離去前必定要擊掌,再併肩走過被車潮掩沒的路口,論證老派約會之必要。 喝一樣的嗎?男人問,柔軟的髮貼著恍若倒扣的西施柚皮,瀏海散於眉的上方,正好讓堅毅且隨和的眼神清楚明亮,巷暗處的傘燈一般。襯衫是素的淡薰衣草藍,休閒式穿法扣子打開,內裡白T微胖,九分褲是寬鬆的微反光材質,夜裡的海一般湛藍。他的雙手撫握住兩側,腕關節緩慢、柔軟的轉動,機器跟著斡旋。裡頭是旋動的咖啡,漆黑的口似乎藏著一闋浣溪沙,悠悠動作像是滿懷爛漫的孩童。我最鍾情的,便是這裡的Cappuccino。 輕輕觸鍵,任指間游移於鍵盤的排列之間,隔著牆壁以文火溫煮烹蒸,等待熟成,焙後的咖啡香無聲滿溢整個空間,像是深夜等著你歸來的人,暖棕色之中鑲一層白色奶泡,餵入口中,闔眼縮眉,理解什麼似的細嚼,接著把杯子擺放一旁,點上火,暫時投入閱讀之中。 他端上桌,施施的猶如將我閱讀的字句接續下去那樣不帶侵擾,放在身前矮桌的右前方。奶泡正在肢解,我單手拿起圓角矩形的玻璃杯,琥珀色滑順的喝了。爽快經過的是一點苦感的觸覺,各處停留一點點冰涼,停滯頓點的時間,一種徹底的甘甜,從舌根出發,淹過喉咽、上顎、臉頰,驚奇無比。是肉桂,牛奶蓋過本身的嗆鼻,與肉桂恰如其分的完美融合。 男人點頭說謝謝。這個時間,太陽在看不見的地方爬升,才感到眠床的思念,捨身離開。整個夜晚的思索讓回到一個原點。 當人家約我喝酒的時候,我常常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其實想喝咖啡,常常自己弄不大懂這種迷惑與堅持,一個晚上好像有了點啟發,稱不上什麼答案,只是我們要好好活著。不是陳腔濫調的好,而是適得其所的安穩,像奶泡漸進式的消融於咖啡裡,讓身心靈都能服貼於日常鍾愛的事物,像每個黎明前夕,都要耗盡前夜的筋疲力盡,和世界說聲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