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造訪咖啡廳死神

2024/02/18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南方某個島國的北端名為北祈的山區半山腰上有一間咖啡廳。那間屋子原本是早年移民開墾道路時某個富貴人家建造的度假別墅,隨著時代變遷,這原本還有人會經過來往的北祈漸漸沒落再無人問津,那度假別墅自然也成廢墟。

  咖啡廳店名為「恆遠」,但店卻不如其名,雖說無人知曉它究竟開設多久,但以全年無客人前來喝杯咖啡的程度,恐怕過沒多久就會再度成為山中廢墟。從店內的落地玻璃窗向外望去,能看見一望無際的海洋。因為北端的海岸屬於珊瑚礁海岸,暗礁多,早年人們曾多次嘗試在這走海路卻阻礙累累,最終只好放棄海洋發展,轉而走陸路。但在陸上資源被掏空的一乾二淨後,北祈這也再沒有利用、發展價值,人自然也都散去。

  不過也因長年無人在這塊土地上肆虐,在數十、數百年的休養下,這塊土地生機勃勃,成了鮮少有人知曉的豐富生態。只有那偶爾迷路的山客才能無意間進到這恍若異世的大自然中,享受它交織而成的美妙交響樂以及雨露精華。

  一連串的介紹完此地,想必各位也對北祈這個地方有所認識。而說回恆遠咖啡廳,我正是這家店的老闆,或許也是這個區域中唯一的人類。因為某些原因,我無法向各位清楚道出我究竟因何而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開店,又是如何將咖啡廳內裝潢而成。請當他從最初便存在在這,如同上天的賞賜,給我一處淨地於半山腰,泡著沒人喝的咖啡,等待那不存在的客人。

  自從我開設這家咖啡廳至今也將近十幾二十年,這期間,我那唯一一位客人曾經造訪店內四次。祂總是掛著一張苦瓜臉,沈默寡言,身上散發出一種憂鬱的氣息使我感到壓迫。但這不是祂唯一的面容,我也曾經看見祂露出明媚的笑容,溫柔親近的與我打招呼。

  我曾問祂為何總穿全黑的衣服,就像是要去奔喪一樣。當時祂回我一個古怪的表情,點點頭說道:「因為我總是去奔喪,不穿點黑色不符合習俗。但若是可以改個習俗奔喪時自由著裝那我可開心了,我根本不喜歡黑色,彩色吧,我每天都想換種不同顏色的衣服穿。」

  祂第一次造訪咖啡廳是我剛開店的第十個月又一天,我早已忘記那天是什麼模樣。只依稀記得祂坐在整間咖啡廳中離我有一個桌子遠的地方坐了很久。我端上一杯咖啡給祂,祂端著那杯咖啡,起初喝得很快將大半杯都吞入肚中,但最後那半卻遲遲不喝下。直到近黃昏,當我以為祂不會再碰咖啡時,祂突然端起咖啡一乾倒底。我還沒回神時,祂已經起身,走向門外。

「下次還會再見,但希望我們不要太早見。」

  留下那句耐人尋味的話,祂便消失在門外。我茫然地看著門口,我不知祂是誰、不知祂從何而來又要去何方。但祂卻留下那如同哀傷的氣味瀰漫在咖啡廳中,久久不能散去。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祂都沒有再造訪咖啡廳,久到我已經忘記祂的存在,我獨自在半山腰泡咖啡,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而原本客人留下的氣味也早已散去。

  直到開店的第十二年冬天,那天天色完全暗下,但店內依然亮著燈光,我正哼歌泡咖啡,突然門口的風鈴激烈的碰撞在一起,大門被粗暴的打開。客人快速走到我面前,搶走我手中剛泡好的咖啡,一邊喝一邊用冷漠的神情盯著我。

  瞬間,我感受到如同墜入地獄般的涼意,一種此生無法承受的恐懼讓我暈眩。

  我顫抖的看向祂,問道:「我可以問問祢的名字嗎?」

  祂停下喝咖啡的動作,歪頭向我問道:「知道我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我不知道。」

  祂不知是嘲笑還是不屑,一臉冷淡的繼續喝手中的咖啡,我著急的想把祂手中的咖啡拿回來,卻力不從心,只能站在原地瞪著祂。直到客人將最後一滴咖啡飲盡,我都還沒從慌亂中回神。

  「現在我告訴你我的名字吧。」

  客人起身走向我,那張蒼白的面容恐怖的像是要把我吞掉一樣,我踉蹌的後退幾步,祂卻比我更快一步來到我跟前。祂的嘴唇湊在我耳邊,如同戀人呢喃般說道:

「大家都叫我死神,請多多指教。」

  死神滿意地凝視我煞白的面容,彷彿那是美術館中最動人的一幅畫作。我如同雕像般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而死神將雙手捧住我的雙頰,輕輕摩挲。那似有若無的觸感像是祂眷戀著我溫熱的皮膚。死神冰涼的雙手毫無血色,讓我想起在炎炎夏日中進到地窖時總是能感受到一股涼風撫上雙頰,包裹我被汗水浸濕的肌膚。陰森森的地窖卻將冬天最美好的涼爽凝結在小小的空間中,等著人來將它發現。

  「請、請放開我。」

  我費盡全力才將口水吞入喉嚨,好不容易才顫顫巍巍的講出一句完整的話。

  聞言,死神眉頭一挑,瞬間讓我怕的後悔說出剛才那句話。祂實在令我太害怕,或許是來自冥府氣息使祂身周環繞無名的壓迫感。

  「老話一句,我們下次還會再見。」

  死神並沒有執著於欣賞我恐懼的神情,祂收回雙手,朝我點頭示意,很快便離開咖啡廳消失在我的視線中。一切就像在夢中無法被捕捉又不真實。我癱坐在椅子上雙眼渙散的直視前方卻看不見任何東西,空蕩蕩的咖啡廳被雨水打散交錯成五顏六色的圖塊。

  在恍惚之際,我想起曾經讀過的一個故事:

  一頭母狼名為莫希,她在一場冬天的雷雨中失去了剛生出來的幼狼卡爾。但只要看見身邊的另一個孩子洛德,莫希就必須提醒自己不能隨卡爾而去。悲痛中她聽見遠處幼狼的嗚咽聲,才剛剛痛失愛子的莫希像是見到希望般朝著聲音來源衝去。

  循著哭聲越來越近,莫西見到一頭躺在血泊中的母狼,身旁還有一隻瑟瑟發抖的幼狼,那頭奄奄一息的母狼用最後一絲力氣請求莫希好好照顧她的孩子,便離開這個世界。莫希認為這是卡爾帶來的禮物,便帶著幼狼回到狼群中,並為她取了個名字叫楓月。

  時過兩年,楓月也長大成能獨當一面的狼,她活潑又調皮,總是跟洛德黏在一塊,狼群裡都傳他們倆遲早會生幼崽。但莫希總是擔心楓月不夠成熟,會在狩獵時倒大楣,所幸每次狩獵穩重的洛德都會跟在楓月身邊保護她。

  好景不常,隨著冬天來臨,北方的狼群再也找不到糧食轉而遷移到南方,而他們正好被北方的狼群襲擊,在鬥爭中,兩敗俱傷,活下來的只有楓月跟洛德。楓月來到即將離去的莫希面前,渴求莫希不要離開。但莫希卻安詳又平靜的告訴楓月她得去陪卡爾了,兩年過去,卡爾也該寂寞。

  隨著楓月的哭嚎,莫希也漸漸閉上雙眼回歸星辰的深處。最後,楓月只記得洛德緊緊地靠在她身邊陪伴她,直到她回到莫希身邊的那一刻。




  死亡並不可怕,但離別是充滿難過。終有一天,我們都會離開這邊,只求在離開前,給予我們一點時間好好的陪伴彼此。

  我感受到身上的力氣被抽光,但我必須站起來繼續泡咖啡,原因為何?我也說不出正確的答案,只能在空蕩蕩的咖啡廳中漫無目的的等待死神再度來訪。

  時間並沒有我想像那麼久,不到一年的冬天,死神毫無預兆的出現。但這次祂卻顯得輕鬆悠閒,不像上回那樣急匆匆地來又快速地離去。祂找了個不近不遠的座位坐下,像是老朋友般跟我打招呼,並客氣的謝過我端來的咖啡。

  「祢這次會待多久?」我盡量不讓自己的任何情緒在話語中透露給祂,深怕死神只要一知道我內心隱隱的期待或厭惡便又開始思索要如何捉弄我這凡人的心。

  「妳希望我待多久?」果不其然,死神瞇起祂狹長的雙眼,雙手交握輕輕靠在嘴唇上。我看不清祂的神情,更不知祂想從我口中聽到什麼答案。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吧。」我不知在嘲笑無能的自己還是操弄人心的死神,只能垂下眼眸攪拌手中的茶匙,讓原本拉好的花在咖啡中散開,那麼用心花時間做出來的成品又如何?最後不是被客人毫不在乎的飲下肚不然就是被倒進水槽下黑幽幽的水管中,最後被當作廢水處理。

  死神笑了笑,不知是否察覺到我內心的想法,祂悠哉的將被喝掉大半放置在身旁的桌面,就這樣側頭觀賞咖啡廳落地玻璃窗後的一片汪洋。即使海洋和天空同為藍色,人卻能用雙眼輕易的辨認出兩者之差別。

  死神看著海景,我看著死神的側臉。祂的雙眼是如同大海深邃的藍色,須臾,我才意識到那是祂幽黑的黑眸在大海的照映下才會有種藍黑色的錯覺。

  這樣的狀態一待便維持足足有五年之久,死神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咖啡廳,同樣沒有再嚐過一次祂身邊的那杯咖啡。

  過程中我漸漸從原本恐懼、哀傷的態度變得習以為常,彷彿死神在我身邊已成為日常的一部分。我發現死神並不是個喜歡說話的性格,祂會用神秘又陰晴不定的態度捉弄我,但大部份的時間祂都在看海,望著時而洶湧、時而平靜的海岸,似乎能在那裡找到某中失去的歸宿。

  我不再害怕死神的存在,只是將祂視為一名遠道而來的常客,時間到了祂便會前來坐坐並喝杯茶,該走時祂也不會留情地帶走我的咖啡。

  終於,五年半後,死神在我剛好休息時將咖啡飲盡,並悄然離去。當我起床走到吧台前便見到空蕩蕩的咖啡廳。祂的離去並沒有留下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連句話也沒帶,但我並未對此感到空虛或害怕,只是默默的接受這必然發生的事情。

  往後的日子裡,我時常思索死神的存在對於我而言是什麼樣的定位?我沒辦法用單單一兩句話去涵蓋祂的存在,心裡確實早有個定位,卻是語言無法說出的話語。

  從某一刻開始,說出話成了必要的存在。

  從一開始,活著就是必要的存在。

  心底原本對死神的抗拒與排斥漸漸不如當初強烈,只是純粹的想要更認識祂,如同對新事物的好奇一樣。

  時間過了半年多,死神再度來訪。祂卻坐在遠遠窗邊,像是不知從何時起我跟祂的關係已變得如此遙遠。但我心底卻有股衝動想要接近祂,並跟祂多說幾句話。

  似乎早就察覺我的心思,死神微笑著歡迎我前來與祂共享咖啡,我搖搖頭雖坐到祂身旁,卻婉拒祂的咖啡邀請反而送給祂一條圍巾。死神一改我之前對祂死氣沈沈的印象,氣氛也變得活潑許多。

  我沒再問祂這次會待多久,或許是怕問題得答案又或是只想好好享受祂還在店內的相處時光。我大多時候還是在自己的吧台前泡咖啡、拉花、製作小甜點。死神雖然每次來只喝一杯咖啡,但點心卻沒有限量,因此我總喜歡與祂分享我製作的新創甜點。只在那時我才會坐在祂身旁聊天,說些不著天際的話。

  就在時間將近過三個月時,死神拿起祂許久未喝的咖啡,大口大口的吞下肚,當杯子再次回到桌面時,只剩下一小口留在那。原本在吧台烤鹹派的我慌忙的走向祂,忍住顫抖的聲音說道:「祢可不可以不要離開?」

  死神不同於過往死氣沈沈、頹廢的模樣,但卻顯得無可奈何。祂微笑著搖頭,使我腦中第一次對祂的神情浮現出「溫和」這樣的形容詞。但比起死神展現出的樣貌,我更希望祂不要離開。

  求求祢不要造訪我的咖啡廳。

  既然祢造訪我的咖啡廳,就請祢不要離去。

  我想竭盡全力向死神大喊出來,但我知曉這是不可能成立的事情,死神必會降臨。

  死神這次準時的三個月一到便起身離去,臨走前祂走到我面前,彎下腰環抱我,輕聲說道:

「請不要將我視作妳的敵人」

  看著祂離去的背影,我啞然失笑。是啊,我曾視死神帶來的事物為絕望,但又何時忘記這份毫無意義的恐懼。

  過了許久我才意識到死神並非只造訪過我的咖啡廳四次,或許是無數次,只是我未曾在乎注意過,那些回憶在細小、瑣碎的日常中化為空氣消散。到了哪天,我同樣會忘記死神曾在何時到訪過咖啡廳,唯一不會遺忘的是「死神」這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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