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王》是2015年日本本屋大賞的首獎作品,而更值得關注的是它還贏得「日本醫師協會」所頒發的日本醫療小說大賞。不僅如此,還有讀者盛讚《鹿王》的作者上橋菜穗子比肩於英國的托爾金與美國的勒瑰恩。若從上述三個不同的角度來思考,其實不免感到迷惘。因為本屋大賞主要是由日本全國書店店員所選出的最想銷售的書,所以這裡頭往往具有易讀性,可卻又能觸動人心的特質。如果再加上《鹿王》上下冊各四百多頁,兩本合起來超過八百五十頁的內容,卻能贏得本屋大賞,則又更加令人好奇。而這樣的條件又加上醫學與奇幻這兩個元素,則更加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可是只要開始翻開故事,也許就能夠理解這一切,那幾乎捨不得把書放下的緊湊故事情節,以及具有獨特魅力的角色書寫,還有場景與主題的設定,都讓人感到新奇與震撼。小說的主角凡恩,在妻兒身亡後,因為悲痛而一心求死,卻每每跟死神擦身而過。凡恩先是投靠叛軍造到擄獲,而後成為礦場的奴隸,卻又在監獄中遭到野獸的攻擊,而幾乎喪失生命。可也在瀕死經驗裡逃脫,讓凡恩有了改變。再加上監獄中幾乎所有人都難以倖免於難的狀態下,凡恩發現了除了他以外的另一個倖存者,那是被母親刻意藏起來的女嬰悠娜。也許那同為倖存者的連結,以及責任的承擔,再次喚起了他生的意志。也由此而開啟了凡恩人生的另一個冒險,只是他並不知曉,這個冒險除了外在的挑戰,也在他的身體內部裡發生。
隨著故事的慢慢開展,舉凡國家之間的戰爭,舉凡騎著飛鹿在森林裡馳騁的描繪,都讓人感受到這個故事的氣勢磅礡。尤有甚者,那關於疫病的發生,更是慢慢成為故事的主軸。於是醫療體系的進入也就成為關注的焦點,靈醫也好、巫醫也罷,那雖然不是現代醫學的模式,但卻仍不脫既有的生物學知識。尤有甚者,那堪稱天才醫術師的赫薩爾,其對於醫學的想像與理解完全超越那個時代的知識與理解,所以反倒被稱作「魔神之子」。然而,當眾人對流行疫病束手無策,死亡人數又不斷增加,而只能不斷地寄託神靈。他卻發現竟然有人能夠從致死的疫病中生存下來,而那正是凡恩。
於是乎,關於醫療、關於冒險的種種情事,順勢開展。從醫療的角度來說,赫薩爾急於找尋凡恩,因為他相信從凡恩身上有機會能夠解開疫病之謎,甚至能夠找著對抗疫病的方法。從戰爭的角度來看,種族與國家之間的紛爭可也對這個曾經被捕捉而成為奴隸,後來卻又逃脫的謎樣男子視為眼中釘,而亟欲追捕回來。話雖如此,凡恩騎著飛鹿在森林中四處飛竄、來去無蹤的身影,總讓追捕者望之興嘆,而當那架構在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之中,更是讓人不忍釋卷。
不僅如此,那面對疫病的恐懼與不安以及有心人藉此操弄的想法,讓人在同樣深處疫病威脅的現今,有極大的感觸。誠如書中所提及的:「生與死,不該成為人類的算計。」對於致死的流行疾病,那所造成的惶惶不安,對有心人來說,覺得那是一個伺機崛起的機會,那是一個可以操弄局勢的跳板,甚至那是一個搬弄是非、造謠生事的最好時間點。因為疫病彷若無所不在的威脅,對人們來說,就像是在沒溺於水中,亟欲抓取任何可以生存下來的機會。在那樣的情境之下,語言的煽動性變得讓人驚駭不已。
而對於真正懷抱濟世就醫的人而言,則是一步一步謹慎而詳細地不斷檢視疫病的發展,當他們發現有人竟然可以從疫病中倖存,便推估也許這個人擁有跟一般人不同的體質。甚至從倖存者身上,嘗試研究提取抗體。書中赫薩爾試著解釋這些屬於專業醫療的想法讓凡恩理解時,不禁讓人拍案叫絕。其實那些知識與現代醫療的想法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但面對醫學完全沒有概念的凡恩,當得避開艱澀的專業用語,而透過比喻的方式來說明。書中幾段的描繪,讓人印象深刻:
「當灰塵跑進眼睛裡,眼睛會流眼淚,把灰塵排出體外。除了這些反應,在我們的身體裡,也有當外部病素入侵時,負責殺掉它們的士兵。」
聽到赫薩爾說自己的身體裡有小士兵,凡恩一時間無法理解,臉色顯得很陰沉。
看到他的表情,赫薩爾又重新解釋了一遍。
「當然,所謂的『士兵』只是一種比喻,表示這些東西具有類似的功能。傷口產生的「膿」,是從割傷的傷口入侵的病素,和在體內扮演士兵角色的東西互相打鬥後所留下的屍骸。」
…
「在身體內的各種小士兵,也必須在瞬間分辨侵入身體的究竟是敵是我。」
…
「如果已經知道對方是敵人,就能馬上發動攻擊。而且你已經知道敵人的長相和作戰方法,就能在敵人入侵、在體內增生、奪走身體前先行壓制。這就是得過一次的病,不會在得第二次的『免疫』原理。」
這是赫薩爾試著跟凡恩解釋抗體發生的關鍵,從這一段話的描繪,就能夠體會到為何這本小說能夠得到醫療小說大賞,又能得到本屋大賞。把身體的機制以如此簡明的方式,透過小說來呈現,不僅讓讀者能夠清楚,而且閱讀的過程中也沒有太大的負擔。不僅如此,赫薩爾屢屢用士兵作戰的方式來描繪,除了那確實吻合身體對抗疾病的想像。另一方面,那也是凡恩所較熟悉與擅長的領域。不僅如此,書中赫薩爾接續解釋眾人聞之色變的黑狼熱病素,可能與凡恩共存生活的描繪,也讓人讚歎不已。同樣的模式,赫薩爾先描繪凡恩所熟悉的一種叫做百舌無花果的水果,和與其共生的蜜蜂的自然現象,然後再由此帶到所欲解釋的關鍵。書中言:
那種蜜蜂會在百舌無花果裡產卵,從卵中孵出的幼蟲,自小就活在美味的食物包圍之下,長大後才飛到水果外頭。對於這種小蜜蜂來說,百舌無花果就像是個幸福搖籃。但是呢?百舌無花果也不是白白讓小蜜蜂當搖籃。你看,百舌無花果的前端是不是比較窄?所以即使想授粉,但一般蟲子很難到這麼裡頭來。不過不要緊,因為小蜜蜂的孩子們已經在果實裡成長了,只要讓這些孩子身上沾滿花粉運送到外頭,在飛到其他百舌無花果上,就能授粉。
赫薩爾透過關於百舌無花果與蜜蜂之間利害關係的描繪,來帶入他所欲表達關於共生的想法:
我們總覺得,生物之間只有吃或被吃、殺或被殺的關係,但事實上,完全不相干的生物,也經常像這樣彼此利用。到底有害還是無害,就要看你認為什麼是『害處』了——因為非關生死,所以視其為無害;會為身體帶來變化所以有害嗎?雖然您剛剛提到,身體跟以前不一樣了,但我覺得,會認為這種變化是有害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身體。對身體來說,除非攸關性命,否則沒有必要排除。所以你的身體才會跟那種病素共存吧!
不僅如此,赫薩爾的戀人米拉兒更進一步地提出,凡恩能夠倖存的關鍵當是他體內原本就已經有黑狼熱的病素,而且甚至他的族人也都有。透過大規模的疫調,赫薩爾與米拉兒發現某一特定地區的感染率奇低無比,這也使得他們開始嘗試去探究箇中的關鍵因素。而那個地區就是凡恩所居住的山區,更是傳播黑狼熱的黑狼所棲息的故鄉。也因此他們便詳細地向凡恩提出心中的假設,書中言:
我想黑狼熱的病素平常應該存在於蜱蟎裡,被蜱蟎叮咬後的黑狼身體裡藏著病素,然後接觸到我們歐塔瓦爾祖先從未遇過這種疾病的身體,便化為可怕的疾病發作出來。可是,你們明明住在那種有蜱蟎存在的山地裡,卻沒有生病。雖然這只是我的推測,但我想在你們小時候,一定已經透過某種形式讓毒性變弱的病素進入身體裡,在身體裡培養出抑制這些毒素的士兵。所以土迦山地才能成為山地民的家鄉,長年居住在那裡。
聽完這樣的論述,凡恩倒是心中有譜,開心地說著他們果然是「飛鹿的子民」。當赫薩爾與米拉兒為此感到困惑時,凡恩解釋從小他就聽聞一個說法是「狐狸發狂,飛鹿沉眠」。也就是黑蜱蟎大量增加的時候,被黑蜱蟎叮咬的狐狸會在草叢抽筋,像發瘋一樣。可是相較於此,飛鹿反而很喜歡這樣的草叢,特別是母鹿生產的時候,他們就算被蜱蟎叮咬也能睡得若無其事。而最為關鍵的是,凡恩的族人就是喝飛鹿奶長大,透過飛鹿奶他們得到了保護。過往其他族人總是認為因為他們騎乘飛鹿,所以稱他們是「飛鹿的子民」,如今又多了更深一層的關連,所以凡恩毫不掩飾內心的興奮與自豪。
而這樣的分享,不由得讓赫薩爾與米拉兒眼睛一亮。更有甚者,凡恩後續的分享更是把他們過往的研究全部串連起來,那就是飛鹿的主食是一種樹上的地衣「阿蓆彌」與「伊杞彌」,而那正是醫療人員這段期間所不斷嘗試提取出來對抗病素的關鍵地衣。他們察覺,這些地衣可以對抗病素,所以大量種植研究。而透過凡恩的分享,當更清楚明白,飛鹿能夠對抗病素也許同樣是仰賴這些地衣。隨著對話的開展,整個謎團都漸漸地被解開,許多看似不相關的環節也漸漸地串連在一起。畢竟,他們想要有實證的關連性,而非憑藉著大膽的想像與猜測,而透過小說的鋪陳,讓讀者同樣地跟赫薩爾與米拉兒一樣振奮不已。
當然這裡頭還有其他的部分相互纏繞,比如說火馬之民,那又是另一個讓人驚嘆的傳說,火馬與飛鹿的故事,就這麼慢慢地透過作者的勾勒一步步地揭開謎團。不僅如此,作者屢次透過國家與身體兩個意象的疊合,讓人更為清楚地意識到外族入侵與病毒入侵實有其相似性。而書名所言及的「鹿王」,更是一個值得深思的議題,什麼是「鹿王」,書中透過凡恩之口說著:
父親曾說過關於「鹿王」的故事:當飛鹿遭到攻擊時,只有一頭鹿會跳出來犧牲自己,保全同伴的生命——因為牠生而如此,有些生命誕生的意義,就是為死而生。
然而延續這樣的議題,凡恩的父親也對他解釋說,挑釁敵人而讓族人安然逃生,能夠擔任這樣角色的鹿,牠豈非萬中選一。也因此「才能」就某種層面來看,那是一種殘酷,因為面臨絕境之時,也唯有具有才能的人,才能夠犧牲自己保全他人。可是話鋒一轉,凡恩的父親也說他非常討厭把這種存在,吹捧為拯救群體的王者。也許那是因為,那才能所連結的悲劇角色,依然不可動搖,無須透過王者之名,去模糊與美化。而對凡恩來說,當他聽聞這樣的見解,只是覺得他無法接受出生就是為了死亡,那著實太過悲壯。所以他說:
活著說不定沒有那麼多意義,該存在的時候存在,該消失的時候消失,如此而已。
小說中,隨著情節的不斷開展,即便透過赫薩爾與米拉兒的努力,慢慢解開疫病之謎。但是威脅仍未解除,傷害依舊存在,那一切的種種都考驗著凡恩。然而,也許打從被體內有黑狼熱的病素的黑犬咬傷而僥倖存活開始,許多事件的發生,都讓凡恩心存感激,感激人與人的相遇、感激生命中一切的磨難,感激他終於慢慢地領悟到這所有的一切,就是存在與消失,無關於英雄,當然更無關於王者。他只是去做他想要做的,他覺得他應該要去做的。
閉起雙眼,腦海裡不自覺地浮現著騎著飛鹿在森林自在馳騁的身影,那是讓人崇拜與嚮往的飛鹿的子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