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夢》#1-5 書山學海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學院那發霉的走廊彷彿要吞噬我。我艱難地向前走,雙臂緊繃,抱著柯薩科娃的遺產——一座裝訂成冊的巴別塔。每一本書都是……在教學評鑑中拿高分的墊腳石。圖書館員最後一刻加上的負擔讓我咬牙切齒——安潔莉娜的筆記本,漆黑如墨,滿是秘密,就像垂死之人胸口的烏鴉,棲息在我搖搖欲墜的書堆上。

  他們說:「她遺失的」,好像這座被遺棄的象牙塔裡有什麼東西真的會遺失似的。我一步一步艱辛地前進,每一步都在練習平衡,每一次呼吸都在默默祈禱,希望諸神還會眷顧我們這些愚蠢的學者。幽靈在我眼前晃動,搖曳不定。它們是不是我背負的這座紙製金字塔的顫抖倒影?我也說不上來。

  突然,一聲彷彿從建築地基傳來的呻吟,我投降了。牆壁上剝落的油漆和開裂的灰泥,似乎隨著我絕望的吸氣而膨脹收縮。那一刻,我無法擺脫一種感覺:這棟建築是活的。

  「穆內塔尼博士?」

  我彷彿聽見牆壁低聲呼喚我的名字。

  回過神來,才發現是一個學生在叫我。

  博士生傑夫.布朗出現在我面前。他深棕色的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一手拿著一大杯珍珠奶茶。他穿著一件花俏鮮豔的夏威夷襯衫,看起來像是剛從太平洋的某個小島度假回來,而不是在繁重的學業中打拼。

  「你還好嗎?」他年輕的臉上滿是關心。

  我挺直腰桿,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我很好,傑夫。」

  他的目光落在我腳邊堆成小山的書上。「哇,這麼多書啊。新的研究計畫?」

  「不全是,」我說,語氣中帶著一絲苦澀。「幫柯薩科娃教授頂替一下。」

  傑夫的眼睛瞪大了。「我聽說了一些傳言,但……她真的失蹤了?」

  我點點頭。

  傑夫焦慮地抓著肩背包的背帶。「只是……她本來是我論文委員會的成員。她在精神分析與文學的研究……真是開創性的。」

  那本黑色的筆記本似乎在我的餘光中跳動著。「也許,」我說,「我們可以從她的筆記中找到一些答案。」

  傑夫的眼睛亮了起來。「我很樂意幫忙,穆內塔尼博士。」

  我們一起走向我的辦公室,傑夫的身影在閃爍的走廊燈下投射出拉長的影子。走著走著,他靠過來,壓低聲音問:

  「那你跟柯薩科娃教授……關係好嗎?」

  我搖搖頭。「只是鄰居和同事。我們在街上見面會點頭打招呼,就這樣。」

  傑夫皺起眉頭。「真奇怪,我一直以為你們兩個是同一類人。」

  「怎麼說?」我好奇地問。

  他含糊地揮了揮手。「哦,你知道的。你們身上都有一種……特質。好像你們調頻到了我們聽不到的頻道。」他壓低聲音繼續說:「你們的眼神裡有種東西,一種……陰影。好像你們都在凝視某個深淵……」

  一股寒意襲上心頭,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這隱晦的觀察。傑夫繼續說著,似乎沒注意到我的不適。

  「還有更多,但我說不上來。就像……」

  我打斷他,急於轉換話題。「你對柯薩科娃教授的印象如何?」

  傑夫的眼睛一亮,學術熱情湧現。「她讓我想起屠格涅夫小說裡的羅亭。你知道的,那個神秘莫測的人物,吸引著周圍每一個人?」

  我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

  「嗯,就像羅亭一樣,她有種……磁性。當然,她才華洋溢,但也有種……飄忽的感覺。好像她還沒完全融入我們的現實世界。」傑夫一邊說,一邊興奮地揮舞著手。「還有那種憂鬱的氣質,感覺她肩上背負著難以言喻的重擔。她的眼睛……似乎能看穿表象,你懂嗎?」

  我點點頭,對他的觀察感到不安。

  我半開玩笑地說:「哦,一個俄羅斯角色,是吧?聽起來你比我更了解她。那你會把我比作誰?」

  傑夫剛要說「呦」,我立刻補充:「別拿亞洲人跟我比喻。」

  他立刻閉上嘴,滿是雀斑的臉頰紅了起來。他低下頭,眉頭緊鎖,努力尋找另一個恰當的比喻。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裡迴響。

  當傑夫努力想出合適的文學角色時,我的思緒卻飄向那未曾說出口的名字。他想把我比作誰?好奇心啃噬著我,我有點後悔剛才匆忙阻止他用亞洲角色來比喻我。我設下的限制現在感覺像一道牆,將我與可能的啟發隔絕開來。

  我們默默地走到我的辦公室,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我把書堆放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灰塵在午後微弱的光線中飛舞。我們都盯著安潔莉娜的筆記本,黑色的皮革封面閃閃發亮,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打開筆記本,裡面的字跡亂七八糟,字母像藤蔓纏繞在搖搖欲墜的牆上。

  傑夫眯起眼睛盯著那些潦草的字,嘴唇無聲地蠕動,試圖解讀這些神秘的文字。「莫……莫伊歐,里格……曼……呃……」他搖搖頭,臉上滿是挫敗感。「我看不懂。」

  「羅亭可不會用英文寫筆記吧?這是俄文:Молодой Гудмен Браун,意思是『年輕的布朗大爺』。看來你們兩個比我想像的還要親近呢。」

  他的臉更紅了,目光盯著地板。這句玩笑本來是輕鬆的,但他的反應——那深深的紅暈、突然的眼神迴避——卻在我心中引起了意想不到的不安。

  我輕輕合上筆記本,對傑夫說:「看來這只是她的教學筆記。」我的聲音小心翼翼地保持中立。我懷疑這跟安潔莉娜的失蹤有什麼關聯。

  傑夫挑了挑眉,好奇心再次湧現。「你看得懂俄文?」他身體微微前傾。

  我聳聳肩。「大學時學了兩年。那時迷上了杜思妥也夫斯基,但後來就放棄了。」

  他點點頭,指著筆記本。「或許我們該多翻幾頁?說不定能找到柯薩科娃教授去向的線索。」

  他如此急切,讓我不禁停頓了一下。他為什麼這麼熱衷於找出安潔莉娜的下落?我內心的不安開始凝聚,變得更具體——懷疑。

  我仔細觀察傑夫的表情,尋找任何可能解釋他強烈興趣的蛛絲馬跡。

  他似乎察覺到我越來越深的懷疑,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動了動,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我,我真的需要找到柯薩科娃教授。我的論文有些關鍵部分需要她的指導。就是這樣,我發誓。」

  他的解釋空洞無力,像一個走音的鐘。我不完全相信他,但也不想繼續追問。

  「我想今天就先到這裡吧,傑夫,」我說,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我們下次再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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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難平生,難得又逢海上;不祥名字,且作留皮之計。詞不甚工,存之者,存其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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