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年,NHK 電視台的荒川格導演,原本只是要拍吉卜力大總管鈴木敏夫,結果訪著訪著,不怕死的荒川格,突發奇想問能不能順便訪更難應付的宮﨑駿,鬼點子很多的鈴木敏夫告訴荒川:只要跟宮﨑駿說是來做吉卜力美術館的相關報導,宮﨑駿就會答應受訪。
經鈴木牽線,荒川格與宮﨑駿順利見面、完成訪談,兩人甚至相談甚歡,荒川格居然能接上難搞的宮﨑駿的頻率,兩人成了忘年之交,後來受邀替《崖上的波妞》做幕後紀錄,成為紀錄片影集《宮崎駿:十載同行》的拍攝契機。
宮﨑駿與荒川格的好交情在《十載同行》一覽無疑,甚至在荒川格的鏡頭下,他完全沒想要美化當今全球名氣最廣的動畫大師的意思。看看《十載同行》:宮﨑駿與宮﨑吾朗的父子矛盾,從《地海戰紀》試片會出來臭著一張臉猛抽菸,說「他還沒長大」、「不該基於個人情感製作電影的」,再到幾年後父子兩人某種程度在工作室難得的交談合解;與在公開場合總是幽默、笑臉以對的動畫大師形象完全不同,宮﨑駿在荒川格的紀錄裡,總是毫不掩飾地碎唸、牢騷與抖腳。
甚至在第一集中段,準備創作《崖上的波妞》的宮﨑駿,獨自前往瀨戶內海場勘與閉關,宮﨑駿嫌棄在旁跟拍的荒川格礙手礙腳,怒斥「你在搞什麼啊」,這些真實畫面,最終也被荒川格保留在作品裡(有經吉卜力同意),成為捕捉動畫天王最完整的影像紀錄輯。
作為紀錄片拍攝者、同時也是好友的荒川格,恐怕是全世界唯一一位,除了能夠貼身忠實紀錄宮﨑駿,還能讓宮﨑駿在鏡頭前放鬆、做自己的攝影師。
跟拍多年,如今走到了宣佈引退(還開了非常正式的國際記者會)又公開復出的新作《蒼鷺與少年》,由荒川格一手掌鏡的《與夢前行 宮﨑駿:蒼鷺與少年創作全紀錄》,自然是最接近這部電影拍攝內幕的紀錄片作品。
但荒川格紀錄的,其實不只是宮﨑駿製作《蒼鷺與少年》的 2399 天的幕後,而是,宮﨑駿近十年來最「毫無保留」的影像。
從開頭,你就可以知道哪裡毫無保留:《與夢前行》從宮﨑、鈴木與工作室的相關人員在溫泉旅館泡溫泉開始,觀眾會在鏡頭裡直接看到全裸的宮﨑駿(重點部位有用馬賽克遮一下);接著,荒川格問外界最關心的問題:橫跨三十一年、說了七次退休的詐欺犯宮﨑駿,荒川格讓他直接面對鏡頭,直面觀眾,輕描淡寫笑笑,「引退撤回」。
翻遍吉卜力相關的影視紀錄,大概很難在其他地方看得到這樣的畫面。毫無保留地,也沒有要為引退詐欺犯美言幾句,就讓動畫天王反樸歸真,從阿伯泡澡開始,再對先前的信誓旦旦隨便地一筆勾消(其實七次引退,從宮﨑駿口中說出只有兩次,其餘是鈴木的行銷操作),然後開始講故事。
接著,我們再看到可能是宮﨑駿作品史上,把創作源頭、角色發想,說得最清楚明白的影像紀錄:《蒼鷺與少年》裡,引誘少年主角真人到下界展開冒險的禿頭蒼鷺,是鈴木敏夫;對真人照顧有嘉的老傭人,到了下界變成強健可靠的女水手的霧子,是宮﨑駿從東映動畫時期就一起打拼的老戰友、色彩設計師保田道世;擁有掌控下界的能力、神秘的大伯父,是與宮﨑駿亦師亦友、讓他又愛又恨的「阿朴」高畑勳。
想當然,少年主角真人,就是宮﨑駿本人的化身。
這讓《蒼鷺與少年》的原日本片名有了另一種意味:「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宮﨑駿對自己的質問嗎?甚至讓《蒼鷺與少年》有了另一層解讀空間:長年以來為小孩而創作的宮﨑駿,卻讓《蒼鷺與少年》變成他的任性且私密的作者電影嗎?
《與夢前行》太珍貴了,荒川格毫不保留地拍出如今不用再管工作室經營包袱,任性且年邁的宮﨑駿,他的隨心所欲。
曾經怕《魔女宅急便》票房太差,才同意鈴木敏夫的要求,加上結尾那段刺激的飛船崩毀戲的宮﨑駿不見了;碎唸兒子吾朗的《地海戰記》那句「不該基於個人情感製作電影的」的宮﨑駿不見了,那句話如今變成自打臉的回馬槍──找吾朗來做導演也是鈴木的點子,某程度上是為了刺激宮﨑駿,所以你看看禿頭蒼鷺那個狡詐的神情多傳神。
事到如今,宮﨑駿終於不用再 care 其他人了。《蒼鷺與少年》成了他在試映會結束後自評「各位可能會覺得莫名其妙吧。我自己也有些地方搞不清楚」的作品。
創作《蒼鷺與少年》過程幾近崩潰邊緣,會送托兒所小朋友雷根糖的和藹老爺爺宮﨑駿,不斷怪東怪西。怪高畑勳逝世前幾年對他說的「電影導演沒有在退休的啦」,怪保田道世的要求「你再做一部吧」,但如今高畑勳、保田道世、助理竹林泉、東映戰友中島順三與恩師大塚康生都過世了。每天瘋狂工作又抽菸的宮﨑駿,參加完身旁的戰友與工作伙伴的喪禮後,又回到工作室,面對空白畫紙,繼續辛勤又痛苦地工作下去。
沒想過自己會這麼長命的宮﨑駿(因為宮﨑家沒人能活超過八十歲,現年八十三歲的宮﨑駿已經打破家族的八十歲魔咒),對荒川格的鏡頭挫敗地問道「為什麼只有我還活著呢」,死了就可以解脫了吧,就不用焦慮了吧,腦袋就不會被作品弄得亂七八糟而分不清現實與虛溝了吧。但他無法。
《與夢前行》的結局停在《蒼鷺與少年》拿到奧斯卡最佳動畫獎,在荒川格的鏡頭裡,宮﨑駿跑去上廁所結果錯過頒獎人喊出「The Boy and the Heron」,剃掉白鬍的宮﨑駿,接受眾人歡呼,宛若重生,好像一切才剛開始。
他說:「一切都很值得,不做就什麼都沒有了」。任性妄為、創作欲依舊驚人的宮﨑駿,聽著工作室外頭生機勃勃的小孩踢球嬉鬧聲,繼續唉聲嘆氣,把保田道世的那句「你再做一部吧」寫成紙條貼在桌旁,繼續往下一部作品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