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選擇嗎?」敘事者(楊迦恩飾)喊出質問,身處家產爭奪、疫情爆發、台北外省三代身份的風暴中,一次次衝突矛盾,在這個時空背景下,我們似乎注定成為「不自由」的主體。
面對驟變社會下,極權統治、親情勒索和突如其來的疫情,我們到底該站在何地?以何種身份觀看和思考?
《獨疝其身》原為劇作家陳有銳在北藝中心「北車寫作計畫」的短篇劇作,其後經多重開展,繼2022年於「大稻埕國際藝術節」楊迦恩獨角演出後,於2024年由四把椅子劇團重新製作,經藝術總監許哲彬執導,再次於台大遊心劇場同樣以「獨角戲」的形式呈現。
「獨」不僅代表自我的寂寞,更是個體、集體歷史記憶,不斷拼湊捕捉,卻找不到立足點的無助。我們只得一次次尖叫、吶喊,在這瘋狂的世界反覆疼痛,如同他下體的疝氣,在有無之間放蕩不羈且捉摸不定。
劇名《獨疝其身》,直指敘事者罹患「疝氣」,陰囊裡面住著的是他的長輩(爺爺、姥姥、王奶奶),他獨自背負著這些乏人問津的過去。劇中,敘事者多次和他的陰囊對話、爭執,道出家族背後的故事,外遇的將軍爺爺、姥姥與爺爺的情婦王奶奶。他不斷被內在的聲音提醒和警告,於此「疝」是下垂且沉重的,兩個誇張且巨大的道具陰囊在胯間擺盪,拖曳著他本該輕盈有力的身體。對於觀眾而言,更製造十足視覺張力,「疝」成為觀眾進入這荒誕情境的通道。
「獨疝其身」由「獨善其身」諧音而來,出自《孟子》:「窮則獨善其身,乏則兼善天下。」原為堅守個人節操修養,衍伸為只顧自己,對他人和社會漠不關心。敘事者生命中,不被家人、社會在意的孤獨,應情勢「一個人生活的自由」造就他的自我詰問,卻也使他容易被操弄,形成了「善」的二面性。
面對母親指使他色誘繼堂姊以爭得家產,他一方面渴望獲得家人認同;二方面又在情愛本質上猶疑,主體耽溺於無意識的悲傷中。舞台上,他和象徵繼堂姊的充氣娃娃做愛,營造情愛背後虛假的氛圍,性愛之於肉身的充盈,貪婪獲取家產,也導向了疝氣發作的空虛和疼痛,他像洩了氣的球,心靈與記憶皆無法安放。
物理空間上,他在美國、台北與青埔三地,被迫移動,從未真正在一地扎根,而是持續對城市與人感到疏離,薄弱的情感連結,使他成為了被排除在外,卻努力不斷將自身「他者化」,意圖融入的「客體」。
我認為,在和繼堂姊互動的過程中,繼堂姊的主動卻未知的真心,讓敘事者的主體有所動搖,他似乎看見重新獲得自我主權的轉機,卻也對這樣的「能動性」感到畏懼。此外,他跟建商老闆的私會和破局,意圖反抗家庭的徒勞,更是表現了他在社會中的無所適從。
面對自我的迷惘與徬徨,他吶喊:「我只是棋子」如他的疝氣,只能在反覆推進又掉出的過程裡往復,不斷在異域間流離,卻總是猝不及防,即便回歸最原初的欲望,也沒有人可以藉由別的事物逃脫。
「現在有的,是過去做了多少骯髒?」爺爺是白色恐怖時期的外省將軍,曾對受害者嚴刑拷打,劇中以「牽腸掛肚」、「柔腸寸斷」作為拷打手段的命名,連結至敘事者的「疝氣」的身體狀態。
敘事者所擁有的一切必定承擔歷史宿命的殘餘,他無法逃跑,而這些傷痕是無法反轉與回溯的,就像他的「疝氣」即便決定手術,最終仍無法痊癒。
我覺得「疝氣」代表的,不僅是自我疾病的疼痛,更是集體社會面對白色恐怖記憶,尷尬且難以言說的狀態,不僅在事件本身,也是台灣族群、歷史上無法抹滅的痕跡,是隱而未顯的病灶。可以暫時選擇忽視,將其推回,卻也可能因長期未就醫而致命。
而劇中對於相關段落安排藏得「深」,除了前半部分對爺爺外省將軍的身份明示外,一直到劇末才揭示其「惡行」,及其於敘事者的壓迫,也象徵著台灣集體社會,甚至是年輕族群,對白色恐怖時期的後知後覺,直到最末才像是鬼魅不斷逼近,迴盪敘事者耳邊,伴隨疝氣帶來的不適一同出現,由麻木導向死亡。
「獨角戲」形式下,未間斷的語言敘說貫穿全劇,藉由節奏明快的肢體動作演繹,整體張力十足,觀眾的目光也更加集中。敘事者的自言自語,和親友對話的過程,甚至延伸至觀眾,句句重擊直指核心。敘事者看似是放蕩不羈的紈褲子弟,偽裝在歡笑聲中,拋出許多對於世代、歷史和自我的疑問,最後走向悲劇。
得了疝氣的不只是敘事者,更是整個台灣社會。我們似乎總是慣於忽視那些疼痛,或是對於粗暴的解決方式習以為常,同時爭奪,搶土地搶意識形態,甚至是對記憶的詮釋與話語權。
而身為年輕的一代,我們則身處於某種夾縫之中,用自我承接傷害,如果一直不去看,就注定別無選擇,在被動吶喊中孤獨的死去。
《獨疝其身》演出資訊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24/9/21(六),14: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遊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