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要不是有帶領地方走讀的經驗,我還真以為圓山只有飯店跟公園而已。
圓山,一處位於台北市蛋白蛋黃區交界地方,有著便利的交通與生活機能,卻也新舊並存。人們往往注視新的,忽視舊的。舊的地方雖然被忽略,但不曾被省略。我在擔任圓山城市走讀導覽員的經驗中,賦予我深入探索這些地方的機會。
我把這些地方稱作「遺珠」,他們都給我一股物猶存、人已去的感慨。在這邊分享三顆遺珠給讀者們。
我從圓山捷運站2號出口向右走出,往前行數步,看見對街有棟台式香客大樓。再往前走近側門入口,一座紅色牌坊,上頭刻有書法家于右任的題字,與在一旁的木造鐘樓,很明顯是舊時代的產物。我往入口處望去,發現裡頭是一座停車場,但一旁卻矗立著一座木造的佛寺,這座佛寺已存在超過一百年。
我站在停車格中,周圍被香客大樓包圍,眼前是佛寺的大雄寶殿,一股輕微的違和感飄上心頭。環顧四周,豪車、木造佛寺、水泥大樓、鐵皮棚架,這些元素怎麼想都搭不太起來,顯然這地方經歷過巨大的變化。
全名「鎮南山臨濟護國禪寺」,這座寺廟建於1911年,屬於日本佛教臨濟宗。建造者為梅山玄秀,他受當時的台灣總督兒玉源太郎的邀請來台,並由板橋林家贈與土地後建寺。這座寺院是當時台北市重要的宗教場所之一,也是台灣唯一以「護國」為名的日本佛教寺廟,目前也擁有全台保存最好的木造楯接式大雄寶殿。
日本佛教來台時,曾經興盛過一段時期。臨濟護國禪寺是當時的指標佛寺之一。在大雄寶殿後方靜立著的石佛群,藏有這段興盛時期的故事,稱作「台北四國八十八所靈場」。
故事起源於日本佛教的開山始祖弘法大師空海。他曾在日本四國地區有過修行之旅,走訪當地八十八間寺廟,宣揚佛法。後世的追隨者受此啟發,開創了四國遍路朝聖之旅,也就是跟隨弘法大師的腳步參拜這八十八間寺廟。直到現在,依然有人走在這路途上。
而當日本佛教來台時,僧人便以此為靈感,開創迷你版的「台北遍路」,特地請八十八尊石佛來台北,安放在圓山、芝山岩、北投、陽明山各處佛寺,並串起一條朝聖路線供信徒參拜。可以想像,當時行腳朝聖的熱度就類似現在的媽祖遶境,足以見證當時日本佛教的盛況。但如今,石佛散落在台北各處。透過文史工作者的蒐羅與紀錄,有些保留但也有許多狀況不明。臨濟護國禪寺目前還保有9尊,百年前的盛況如今也只刻畫在石佛的記憶中。
我望著木造的大雄寶殿,靜靜站立。屋頂的鬼瓦與垂落的雨鍊,散發出日式的靜謐與禪意。我沿著它周圍走一圈,再走向後方的石佛群,遙想當年眾多虔誠的信徒們來此寄託心靈,追求悟道,生命力充滿這座佛寺,那是一段光彩的日子。
鏡頭回到現在,環顧周圍這些台日混搭風的元素,我意識到換了一批人後,原本需要的變成不要的,但不要的又捨不得丟的矛盾。臨濟護國禪寺因為捷運的建設被迫搬遷至現地,只留有大雄寶殿、鐘樓與石碑。它也不得不配合新主人的需求,接受這些與它不同調的朋友,卻也因此逐漸隱藏自己。
然而,隱藏但不曾消失。我向著一百多歲的大雄寶殿拍張照,它是一位隱世的高僧,無論外界怎樣變化,始終留有它堅定不移的本質。若如今是沒有人會留意的遺珠,就這樣也很好。
從圓山捷運站2號出口向基隆河方向走去,路徑交會在一處河堤門前。綠底又漆上花紋的河堤門,搭配前方柏油路空地,了無生機。
我曾經在河濱公園騎單車時路過這地方,也知道此地是以前的兒童樂園,留著無法使用的遊樂設施,偶爾會有人在草地上野餐。僅此而已,未曾駐足並細探背後的故事。
「告訴你一個神祕的地方,一個孩子們的快樂天堂~~」,這首「快樂天堂」,記下了舊動物園與兒童樂園的故事。位於圓山公園靠基隆河河堤外的舊兒童樂園,原名圓山動物園附屬遊樂場,最早由日本人於1934年建設。它曾是台北兒童的遊樂天堂,當時每天約有數萬名小朋友在此玩樂。小朋友們身穿制服,頭戴帽子,頂著豔陽排隊進場。門一開,衝去排旋轉木馬、溜滑梯,或是你推我擠只為見到林旺爺爺這位大象明星,都帶給兒童樂園無比的活力。
時過境遷,1986年隨著都市規劃,動物園遷移到木柵,這裡只剩下遊樂園。而後,樂園於2014年關閉,設施搬到士林的新兒童樂園,只留有摩天輪和旋轉木馬在此地作為裝置藝術。
我走進河堤門,想一窺舊兒童樂園的身影,迎面而來的卻是寂寥的氣息。留有摩天輪、旋轉木馬與溜滑梯的這區曾是樂園的明日世界。仔細觀察,摩天輪表面上是有供人拍照的功能,但實際是放它在這受風雨摧殘。旋轉木馬與穿上一身厚重雜草的溜滑梯,像是喪屍電影的末日場景。一到夜晚,開啟霓虹燈的摩天輪並沒有散發繽紛光彩,反倒是陰森詭譎的氣息。曾經的明日世界,可曾想過明日有可能不會更好?
舊兒童樂園自從搬遷後,由於市府政策與管理權不清,所有規劃都暫時擱置。原本在樂園裡的明日世界、昨日世界、兒童科學館,已無人管理多年。
我延著明日世界靠山壁的入口走進,順著路線走,穿過兩處古代城門造景,來到昨日世界。這區留有許多閩南式民屋的造景,但由於缺乏管理,屋頂破了、牆壁黑了、門片斷了、地磚碎了,散發出斑駁淒涼之感。說遺棄或許過於絕望,但這地方肯定是被遺落了。
我環顧四周,感受這裡的氛圍,並繼續往出口走,一股物猶存、人已去的感慨爬上心頭。以前小朋友人多,可以想像樂園蘊含熱鬧非凡的生命力。如今,少子化已成定局,小朋友的娛樂方式也截然不同,舊兒童樂園遺留下來的產物,註定會因為不合時宜而消失。過去小朋友們的快樂天堂,已經從此地徹底搬家了,搬進大人們的回憶裡。
我無法緬懷,因為我不是六零七零年代的小孩,但我能想像,並深刻地感受事物的快速變遷,為舊兒童樂園感到惋惜。它要的不是再次偉大,而是一雙重獲新生的手。
位在圓山飯店大門牌枋左前方,沿著公園步道向前走,經過一處被關閉的防空洞,我來到一處鮮為人知的地方。它隱身在一片樹林中,幾乎沒有人會去留意。
這個地方叫太原五百完人紀念碑群,想了解此地就得先從一段歷史故事說起。
時間回到第二次國共內戰,地點在山西太原,主角是軍閥閻錫山。四月,太原失守,山西省代理主席梁敦厚,還有閻錫山的堂妹閻慧卿,帶領文武官員五百餘人集體自殺殉國,寧死不屈共匪。來台後,閻錫山為了感念他的同袍弟兄,建立紀念碑與招魂塚,紀念同袍們壯烈犧牲為國的精神。太原五百完人紀念碑於是存在。
我走過一圈祠堂,屋簷下的牌匾寫著「黨國完人」、「齊烈留芳」等具有壯烈感的詞語,督促著來訪者要緬懷民族英雄。隨後,我停在祠堂後方的招魂碑前。灰色水泥造的招魂碑,上方畫有黨徽,與後方的圓山飯店相呼應,整體畫面也顯得相當合理。然而,當我了解歷史的真相後,這地方的存在就顯得異常。
太原五百完人的故事曾被編入中小學的教科書中,作為黨國時期愛國教育的一部分。然而,後來的歷史考證發現這故事並不符合史實。閻慧卿自戕前,曾由梁敦厚代筆寫下一封絕命電報文,經人潤色後,拍發給當時在上海的閻錫山。電文中有一句「同仁五百,成仁火中」。其實,閻錫山誤會了這句話。
現在的歷史考證認為,戰爭當時在太原自戕的人數遠少於五百人,很多人其實是戰死或是病死。另外,死因是否因為寧死不願投降共產軍隊,我們也無從得知。閻錫山誤信了誇大的修辭,編出了一段被誤解後的故事,隨後又經由政治意識形態的渲染,太原五百完人紀念碑,這地方所要緬懷的人事物,其實並不存在。
刻著金色篆體字的招魂塚,裡頭的英烈都已移靈忠烈祠。它確實存在,但它被創造的目的是建立在不真實的故事上。它存在的意義在歷史放大鏡的檢驗下已被擊潰,我不禁懷疑這地方存在的必要。它沒有珍珠般耀眼的過去,現在它該被稱作是遺珠嗎?
或許這地方能作為一扇小窗,一扇讓人一窺黨國教育那段不光彩的舊時代的窗。我們曾被虛偽的歷史敘述塑造意識形態,現在看來確實令人遺憾。然而,不光彩的過去也可以是使我們更加堅定前行的燃料,只要我們行駛在正確的道路上,不走回頭路。
我走回步道,回頭看一眼紀念碑與祠堂。太原五百完人紀念碑群,其精神已奄奄一息,徒留這些建物的空殼。現在,只差一雙送行的手。我嘆了一口氣:「這地方還是不要有第二個吧!」
我很喜歡在穿梭城市的途中,轉個彎發現蘊含寶藏的小角落。圓山地區的這三顆遺珠,給了我這種感受,令我振奮也令我感慨。三段時期不同人們在圓山留下足跡,隨著時代的洪流,逐漸褪色的故事,它們是放在書架上許久長滿灰塵的書,拂去灰塵後翻閱,會發現他們值得一杯咖啡的時間坐下來細細品味。即便讀後終究也是闔上書本放回架上繼續長灰塵。遺珠不會變回珍珠,但至少不要被遺忘。
作為一位旅讀分享者,我會持續翻開塵封的故事書,大聲朗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