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廚房工作的時候,腦中一直閃過電影《甜蜜蜜》裡的張曼玉在麥當勞打工的模樣,頭戴紅色鴨舌帽,身穿粉色條紋的制服,將黑髮全部綁起,露出一張脂粉未施的翹臉,貓兒一般的杏眼微微上揚,裏頭嵌著一雙漆亮的烏黑大瞳孔,帶著市井味的慧黠。
和同樣從大陸來的黎明不同,張曼玉在香港已經會說一口流利的粵語,所以乍看之下與香港人無異,不像一個異鄉打工仔。因為政治的因素,想移民到加拿大的香港人其實非常多,我們廚房有快一半都是香港人,他們不時會用粵語暢快地聊天。
粵語不似台灣腔的軟綿,似乎更加爽快利索,音量更大,語速更快,並且富含抑揚頓挫,尤其喜歡拉長尾音,發出類似「雷」或「餒」的聲調。而當香港人說普通話的時候,有很多香港人的普通話其實不太流暢,這時候他們會慢下來,遇到不知道怎麼講的生詞時停頓一下,並且帶著特有「港味」的口音。
我的香港同事在教我的時候,常常會忽然抓著腦袋,不知道該如何用中文來解釋,這時我會小聲地詢問:「是這個意思嗎?」他們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臉,說聲:「阿哈哈,對啦,我中文太爛了。」
我想,如果台灣政府當年沒有推行「國語運動」如今的台灣人會不會也像香港人一樣,說著流利的台語,和不流利的中文?想來台語的式微,也是台灣文化的損失。
和台灣人大多是來打工度假不同,香港有很多人是被迫離開家鄉,到新的地方生活。也許是語言文化相近,又有著相似的政治處境,香港人和台灣人在異鄉的距離其實很近,我遇過不少香港人對台灣人都挺友善,有一種類同胞的錯覺。
雖然我聽不懂粵語,但因為平時喜歡看老港片、聽粵語歌的關係,對這個語言有股莫名的親切感。當身邊的香港同事開始說話的時候,似乎就將廚房帶入了港片之中,港片本來就帶有濃厚的煙火氣息,演員們不多修飾的妝容髮型,凌亂、狹窄、光線不好的租屋處,和大街上飛過來的紙屑、塑膠袋,雖不精緻,卻勝在真實。於是便不由想起《甜蜜蜜》的劇情來,此時同樣在異鄉打工的我,終於能理解那份孤獨與漂泊,理解小軍和李翹為何會相愛了,誰不渴望有個依靠呢?
「雖然我拿到永居了,但我其實一直在想要不要回去。」
休息的時候,一位香港同事忽然和我說,說完便將目光飄向遠方。
「為什麼呢?」一無所知的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探問。
「唉,我的家人其實都還在香港。而且這裡的工作累,錢又不多,真不是個賺錢的好地方。香港還是比較能賺到錢。」他雖這樣說,但也在這家餐廳做了好幾年了,我想他仍舊有回不去的理由,只是我不想剛認識便一直打探別人的私事,就沒往下再問。
「你說你是來打工度假的對吧?這樣也挺不錯,好好玩呀!」香港同事說完後便回去工作了,依照公司規定,工作八小時,中間能夠休息半小時,大概吃個飯、喝口水,上完廁所就差不多沒了。
雖然工作差不多,但因我一直以過客的心態待在加拿大,一切對我而言皆只是體驗,甚至可以把旅途過程中的辛勞、糗事當作笑料來自娛自樂,但對於真正要定居在這裡的異鄉人來說,孤獨與漂泊,恰似衣服身上洗不淨的油煙味般難以消除。
想走,卻又選擇留下;想回,卻又無處可回,這種坐困愁城的滋味估計只有身在其中之人能明白了。
而我又能夠拋棄對於歸屬感的渴望,一輩子只把自己當作一個過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