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薩菈琳在整理email時發現自己唸研究所時的舊作,書寫於2014年5月29日的「原住民藝術課程」繳交作業。回頭看見自己,很感動的是,我還持續的投入自己所定位的多元文化與宗教領域。雖然我好像還沒能找到讓大家理解的共鳴語言,但我感謝自己還是莫忘初衷的自己。
出版資訊:伊苞,《老鷹,再見》,大塊文化文化出版,2004/9/5。
「有一天我走了,妳拿什麼做依靠?」伊苞的父親生前常對著不願隨他上山的伊苞這麼說。
伊苞突然想這麼回答她的父親:「我要去流浪。」在她閱讀了三毛的《撒哈拉沙漠》後,她用著父親完全聽不懂的漢語這麼說著:「我要去流浪。」
8月11日,(剛好是我生日的那一天)。
伊苞站在尼泊爾飯店的落地窗前,想起了猶如一片片石板堆疊而成的部落記憶,眼前的多山地形有太多與故鄉相似的背影。尼泊爾山坡上正收成的玉米田,就像父母種植芋頭、南瓜、小米、玉蜀黍、花生和番薯時的季節。
「多麼的好,在這山中,誰帶來我的思念。」伊苞母親的歌聲在她耳邊悠悠揚起。
「是哥哥我,妹妹。我看見天空的彩虹,我追著彩虹而來。」她的父親也唱和著呢。
「若我從大武山回來人間,妳會知道是我回來嗎?」部落的巫師這麼對伊苞說。當時,伊苞並不明白死亡意味著什麼,但她知道,她的離開對於老人家而言,就是一種死亡。
「孩子,我們死後,妳會記得VuVu嗎?」老婦人總是先用雙手輕撫她的髮,然後用檳榔染紅的唇,親吻她的額頭、臉頰。
將近五小時的車程,伊苞一行人才到來西藏和泥泊爾的邊界「達寇達里」。一下巴士他們就被一群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當地人包圍,搶著要擔任幫忙揹行李的工作,其中一位頭戴淺紅色鴨舌帽,臉上有著淺淺笑容的年輕人,濃眉大眼、皮膚黝黑,神情與長相簡直像極了伊苞部落裡大她三歲的依笠斯。
「妳有多久沒來家裡了?妳的路,看起來,是越走離我們越遠了。」依笠斯牽著伊苞的手,告訴她:「妹妹,妳從小身體不好,我們的父母已經說要讓我們結婚的。」
許多年後,站在尼泊爾和西藏的邊界,千里迢迢,伊苞看見另一個依笠斯,望見她內心的故鄉。
8月13日,伊苞蹲在4500公尺的薩嘎,以最原始的姿勢和星星相望。
巫師說:「星星圍繞著圈圈跳圈舞……。他們是一對戀人,只有在跳圈舞的日子才會相見。當人們看見閃亮的星星,知道是撒布勒男和巫娃凱相見了。」伊苞想起那個快被她自己遺忘的故事,以及那位充滿智慧,帶她認識排灣族生命、死亡和宇宙觀的巫師,和那段說故事的日子。
8月15日,聖湖,也稱達瑪旁雍措湖。
藏族一向有湖中洗澡的習俗,前來潮聖,繞湖一周的人,如能在湖畔浴門淨身,不但能消除疲勞,還能消除罪過。
巫師說:「妳要不要學習成為一個巫師?」「大武山的神坐在雕刻著人形圖的石椅上吃著檳榔,他往下看,看見他所喜歡的人。他在樹上一摘,摘下了Za-(q)u給他所中意的人。」
有人說,聖湖代表有形的母親,是光明的力量。湖面無波,天鵝悠游,萬籟無聲,靜謐神秘。藍天白雲,皚皚雪山,彷彿置身仙境。
8月18日,軍營。
這個地方現在由中國軍隊看管,所有的車輛都得停車檢查。伊苞親眼目睹一位年輕的武警對老藏民大聲怒罵,只差拳頭沒有捶下去。
「媽你個B !」派出所主管對她大罵,他說:「妳這種事還要來派出所……那是你們家的事……!」媽你個B,那是伊苞第一句學會的漢語。
8月19日,吉林坐在草地上用力搓揉著右腳,伊苞過去問他是不是腳痛?吉林回答說腳痛,頭也痛。
伊苞小時候的部落裡沒有醫生,她的玩伴陳梅花有次在跑步時腳踝受傷,她回憶起:「父親手上拿著一些藥草、相思樹葉和剖半的竹子……。草藥放在手上搓揉著,塗抺在陳梅花的腳踝和腳背……。竹片尖端對著紅腫的腳踝,一手握著木樁在竹片的一端敲了一下,深色的血溢流出來……。一口米酒,噴灑在患處,可以了,父親說……。」
拉醫師回答了伊苞關於藏人的葬法有四種,一是活佛的靈塔葬,二是天葬,三是水葬,四是土葬。藏人不喜歡土葬。
排灣族人有句話說:「我們的墳墓在那裡,我們的家就在那裡。」伊苞告訴拉醫師關於排灣族人曲肢葬於石板屋內的傳統。
拉醫師指著矗立於峽谷中的山,對伊苞說:這山叫「雙乳神!神奇吧! 」伊芭豎起大拇指跟拉醫師說「我的家鄉有一座山叫大武山。」大武山和大姆指的排灣話都叫做Kavulungan,即山中之山,眾山之母的意思。
伊苞和巴札克。
伊 苞:為什麼你不當個祭師,
巫師說神靈喜歡你。
巴札克:我要養家啊!
我不能像巫師那樣,
別人送她什麼禮都接受,
我的太太、小孩需要的是錢。
伊 苞:真的有Za-(q)u掉下來嗎?
巴札克:有,真的有。我收到兩個。
伊 苞:你相信排灣族的神嗎?
巴札克:當然相信。要不然,
每次回來幹嘛要幫忙巫師的儀式。
我們過去的生活、歷史、神話傳說
都受到神靈的保護。
多少年過去,伊苞以奇特的因緣來到藏西這片貧瘠的土地,眼前往彷是一面大鏡,映照出伊苞隱藏在心中已久的的秘密。
伊 苞:我要走了。
巫 師:妳這次在哪裡停留?
妳知道的,家屋有靈,
他們希望你常常回來
給他們生火、 點燈。
我要如何說明這個世界和她們世界的不同。
早在幾年前,我已取下掛在身上的鷹羽,
我不想成為異類。
站在人和人競爭的舞台上,
我必須不斷削去我身上的氣息,我的原來色彩。
多少年過去,伊苞來不及向落葉般悄悄凋零的巫師、奶奶、依笠斯和父親道別和祈求諒解。
巫師不會再要我當巫師了。
在異鄉、在部落,我是孤兒,失眠常伴。
如果大武山的祖靈還在,
如果誦唸死者亡魂引渡大武山、迎接祖靈回部落的巫師還在,
如果沒有殖民,如果有堅持,我是不是也是大武山的朝聖者。
心得後記:
一開始選擇《老鷹,再見》作為我的讀本,是因為認為原住民文學書寫,並不一定就要禁錮在部落的山區中,是誰說原住民就沒有權利去「流浪」呢?這本書籍是在我從荗林的田調之旅回來後才始閱讀,巧妙的是,我在多納和萬山的踏察過程中,竟也和伊苞一樣連結到了自己的成長經驗。
「妳們覺得這一切離妳們很遠嗎? 」我奇怪排灣族人和卑南族人的模樣和生活習性,對我來說是那麼樣的親近,不陌生。但其他的同學們卻沒有這麼貼近的感覺,是因為她們住在城市嗎?我有點納悶。
也許是遼闊的山景帶領人進入平靜的沉思境界吧!又或者這一切的生命經驗有太多的相似、熟悉之處,我們一直引領追尋的不平凡,轉眼卻在記憶最深處。
對於部落族人,還有對巫師的思念,我拿起來,然後,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