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評】小眾心理驚悚劇《如此親密的背叛者》鏡頭分析：影子的三重隱喻

11月，恰逢《衣袖紅鑲邊》首播三周年，鄭知仁導演新作《正年》也在上週末落下帷幕。許多人不知道的是，與《正年》同時期完結的心理驚悚劇——《如此親密的背叛者》的宋妍花導演，正是《衣袖》的副導演。 兩位女性導演在題材與風格都截然不同的新作品幕後閃閃發光，那些我已經再熟悉不過的，唯美、細膩的、充滿隱喻又飽含情感的鏡頭語言仍然在流淌在她們往後的作品當中，使我反復意識到《衣袖》是多麼難得、多麼珍貴的存在。 正如《正年》結尾旁白所言：“人生很長，因此舞臺永恆，星辰只是分散，並未消失，星辰仍會閃耀於無限的夜空之中。” 在全女性劇集《正年》之外，鄭知仁導演和宋妍花導演也如同星壇上散落的星辰，在11月這屬於《衣袖》的季節裡交相輝映。出於如此微妙的連結感，我真摯地推薦宋妍花導演這部雖然小眾冷門，卻是我心中今年最好看的心理驚悚劇——《如此親密的背叛者》。

故事講述韓國頂級犯罪心理側寫師張泰洙（韓石圭 飾）發現自己上高中的女兒張夏彬（蔡元彬 飾）和一樁兇殺案有牽連。本就疏遠的父女二人在懷疑中加深了隔閡，造成了家庭內部的偵查與反偵察的詭異局面。另外，相互關聯的犯罪案件接二連三發生，女兒夏彬的殺人嫌疑越來越大······ （以下內容含有劇透，介意勿食） 這部劇最精彩的地方在於宋妍花導演的鏡頭調度，尤其善用光影和構圖來隱喻人物心理，特別是貫穿全劇的各種影子包含著三重隱喻，以主角的家為主的美術設計也很巧妙地貼合人物性格和關係走向，能從畫面中感受到故事之外的戲劇張力與美感。

從第一集夏彬過生日，張泰洙準備生日餐，生疏的刀法、中間隔了一條銀河的長桌、背景的隔斷，都在交代父女關係之差。尤其家中隔斷的空間設計，像極了審訊室······ 這到底是把家弄成了審訊室，還是把審訊室弄成了家呢？從張泰洙懷疑女兒犯罪的態度看來，他側寫師的職業疑心病已經嚴重影響到家庭了，空間的美術設計正是人物心理的寫照，他相信自己的疑心而不信任自己的女兒。 原來夏彬曾有一個弟弟夏俊，姐弟仍年幼時一家人去郊遊，弟弟意外摔下山林死亡，而張泰洙疑心是夏彬故意把弟弟推下去的，因為夏彬從小和別的孩子表現得不一樣，她不會表露情感，似乎有反社會人格傾向。

在回憶夏俊意外死亡的這場戲中，漆黑的山林中唯一的光源是手電筒，張泰洙也打著手電筒尋找姐弟倆，然後他發現了夏彬所在，光聚焦在夏彬沾了血的白色裙子，無疑是一個視覺衝擊的畫面。然後他停了下來，畫面中間橫亙著一棵樹。接著就是山崖下模糊的身影，特寫一隻被血侵染的小鞋子暗示孩子死亡。 這是身為警察的張泰洙發現案件、鎖定嫌疑人的視角，而不是一個父親發現失蹤女兒、擔心女兒的視角，那棵分割畫面的樹就像是父女關係破裂的一個分界線。 從此張泰洙就一直懷疑夏彬，直到如今在宋敏雅死亡現場附近發現了夏彬有關的線索，他幾乎就快認定女兒是殺人犯了。 其實父女倆某些方面很像，張泰洙也是不會表露情感的類型，喪子又喪妻之痛一直被他深深壓抑在心底，想要和女兒修復關係但又很難做到信任、內心很煎熬的狀態。導演用雨水的影子來表現這種壓抑的、無法言說的情感。

在《D.P》第二季出現過一樣的表現手法，在人物說不出話的狀態下用雨水的影子映在臉上代替淚水、抒發情感。這裡的表現則更加細膩，他走進已空置的妻子的房間，從頭到腳，從床鋪到牆壁，雨的影子淋濕了整個房間。 張泰洙內心的痛苦和孤獨之余，導演加入了一個心理蒙太奇，逝去的妻子出現並怪罪他、說是因為他才死，實際上是他自己內心罪責感的投射。 影子除了宣洩情感的作用，在這部劇中更多被用於“謊言”，影子的虛幻屬性與謊言相符，因此當人物沒有說真話或有所隱藏的時候，就會出現影子，有時還不止一個。

譬如說謊的夏彬，她的影子分裂成兩個，讓人猜不透她的真實意圖；父女對峙場景，總有一個人不說真話，無法坦誠對待，就會拍一個人的影子來暗示他\她仍然有所隱瞞，像是兩人站在門口對話，影子被隔離在門外，映在旁邊的牆上，門框、牆這些在這部劇的構圖中反復出現也有阻隔的含義。

還有直到最後都不認罪的金成熙的影子和樹的影子連結，仿佛她有罪的靈魂長出邪惡的枝蔓。如此利用影子表達人物陰暗面的手法也和片頭動畫相呼應。 影子還可以表達人物孤立無援、找不到出路的心理。調查陷入僵局的時候，鳥瞰鏡頭下的封閉式構圖，被困住的、拉長的影子看起來格外無助，張泰洙辦案不順、孤立無援的處境在這個鏡頭中表露無遺。

還有一個我很喜歡的鏡頭，同樣的鳥瞰鏡頭加封閉式構圖，不同的是，上圖的構圖呈現三角形，視覺上的尖銳度自帶卡夫卡式的荒謬感，相對有戲劇性；但下圖確實真實而壓抑的，幾乎完全黑暗的畫面、方方正正的房子和走道，被長方形紅色線條框住的影子像被囚禁在一個小小的棺材中。

影子的三種隱喻：宣洩無法表達的情感、隱喻虛幻的謊言、孤立無援的心理。正是這些導演充滿巧思的、細膩的鏡頭語言讓這個故事變得豐富、心理驚悚感十足，至少在我看來要比單純猜真凶是誰要有趣得多。

當然鏡頭最終還是要為劇情服務，通過前面分析過的構圖，再來對比以下父女兩人在家與最後真的進入審訊室對峙的場景，看看下圖有哪些不同？如何表現父女倆關係轉變？ 平時在家：

在審訊室：

最明顯的不同，當然是桌子變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近了。 相比在家，在審訊室時更像父女是怎麼回事？ 張泰洙的肢體動作變了，在家時他基本都是身體後傾、靠著椅背，總是顯得疏離、高高在上像在審訊犯人；而在審訊室裡他才像個父親，雙手交握放在桌上、身體前傾，肢體語言表明是願意溝通的姿態。 另外，那個框\鏡子不管在哪個場景都有審訊的壓迫感，當夏彬說“我知道你有問題，所以快問吧”的時候，審訊室的鏡子映出兩人，這時候還是一個正常的審訊。 而張泰洙開始說“夏彬，看到大家用那種眼神看你···”鏡頭切到另外一邊，沒有鏡子的角度，單從這個畫面看起來，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房間、一段很普通的父女對話：“一定很難受吧。”“我相信你。” 隨著桌子長度、肢體語言、鏡頭角度變化，以及具有象徵意義的景框的消失，人物關係終於在最後迎來了大轉變，父女的心理距離在審訊室才變得親近了，雖然是平靜、克制的語調，但對於這對不會表露情感、非同尋常的父女來說，已經是最高級別的感人場面了~ 此時他才真正做到了信任女兒，不再是她“最親密的背叛者”。

按照劇情設定，爸爸是警察，女兒卻是嫌疑人，大家就會覺得女兒是那個“親密的背叛者”，但瞭解後發現張泰洙作為爸爸，本該是最信任女兒的人，結果卻最先懷疑女兒，因此他才真正意義上的“親密的背叛者”。

其實不僅這一對父女關係，“親密的背叛者”有著更複雜的敘事，在劇中指向了各式各樣的親子關係—— 誤以為女兒殺了人所以把屍體埋掉的媽媽；自己是前科犯但堅信自己孩子不會殺人、幫忙掩蓋罪行的爸爸；目睹媽媽投毒殺人現場而被迫說謊頂罪的孩子······ 他們都是彼此最親密的背叛者。

夏彬和媽媽、朴俊泰和鄭鬥哲、金成熙和道允，這些母女、父子、母子都以不同形式的、無法挽回的悲劇收場，只有夏彬和張泰洙這對父女改變了。 不要盲目地懷疑或信任，不要謊言，只要直面疑心、正面突破，就像張泰洙徒手握住夏彬的刀，終於問出了多年前不敢問出、害怕得到證實的疑心。

夏彬似乎等這個問題等了很多年，她終於露出了屬於當年那個孩子的委屈表情。背景閃爍的紅藍色警車燈光暗示夏彬動搖的情感。或許從這裡開始，她也終於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樣正常地表達了。 大結局父女兩人終於坐近了，畫面也變成了明亮溫馨的暖色調，呼應第一集給夏彬過生日，送出了當時沒能送出的生日禮物。

整體來說，這部劇的完成度很高，鏡頭語言在懸疑驚悚類型劇中算是這幾年看到最驚豔的，上次被驚豔到還是申河均、呂珍九的《怪物》（2021），竟然也已經過去三年了······ 好的作品總是不停留於故事本身，像是從故事的枝幹流經而繼續下探、深入土壤，留下印記，同時向上生長出引入深思的枝枝蔓蔓。看完《如此親密的背叛者》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或許家人是彼此的後盾、彼此的拯救者，也是彼此最親密的背叛者。說不定這才是真正的心理驚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