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日,那是她從此成為沒有悠遊卡的女子的日子。
那一天的起始一如往常。早上七點半鬧鐘響起,從如同奇幻小說的怪夢中醒來,盥洗後換好衣服、化好妝,出門買早餐後,步行到捷運站。那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天,初秋的天氣涼爽,她帶著一貫的自信走向捷運站,在刷票口前拉開包包拉鍊,卻怎麼樣也找不到悠遊卡。
她感到狐疑:每天都把卡片放回同一個包包裡固定的口袋,怎麼會找不到呢?她靠向牆邊,用雙手更加仔細地把包包的內袋全都徹底翻了一次,卻還是不見蹤影。怪了,前一天回家時明明確認過,把卡片放回原本的地方了呀,她這樣想。難道是包包拉鍊沒拉好,不小心掉在房間地板了?眼看上班即將遲到,只得硬著頭皮匆匆到售票機購買單程票。
她站在除了加值以外從不曾面對的售票機前,抬頭確認到站所需票價,按照螢幕指示操作著機器,真是羞恥至極。平常使用定期票自動加值的她,根本不需要拿出銅板來投幣,不熟悉之餘硬幣還被退回好幾次,又因為緊張手滑讓硬幣掉在地上,光是需要彎身撿起都覺得羞恥。好不容易購買成功,從下方窗口取出單程票,她卻在這短短幾分鐘內深刻體會到自己的愚蠢。
她可是個以總是持有悠遊卡為榮的女子啊!光是必須走到售票機買單程票就讓她覺得丟臉,踏出的每一步都感到無比沉重,而她竟淪落到這步田地,更不用說像個觀光客般照指示操作機器了,堂堂悠遊卡持有者,不得已出此下策,內心可說是百般屈辱!
她感到羞愧,也對自己憤怒,在取出那一小塊銅板狀的塑膠藍色單程票卡的那一刻,她的手不停顫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處境竟變得如此艱難!她陷入自我厭惡的結界中,像個失去靈魂的殭屍般,無神地走向刷票口。在將那顆藍色塑膠扁平狀的票卡靠近感應處的瞬間,她覺得所有的自尊在那一刻消失無蹤,今天她該如何面對自己?不,今後她究竟該如何面對自己?
她像往常般在月台等車,卻覺得好像其他等車的乘客都在盯著她看。這是錯覺吧?她剛才購票的行為應該沒有被人看到……那為什麼右邊那位穿著黑色薄外套的年輕女子一直盯著她看?還有從分隔門的玻璃映照出後方穿棕色夾克的男子,為什麼好像也一直透過玻璃偷看她?不會吧?難道剛才真的被看到了?
紅色燈號開始閃爍,捷運進站,她卻像個小偷不斷左右張望,還回頭瞪了男子一眼,車廂門一開人潮魚貫走出,她卻覺得所有人都向她迎面而來,好似知道她幾分鐘前的屈辱行徑……她感到驚恐,趕緊將目光朝向地板,卻發現後方的男子咳了一聲,抬頭一看,人都已經下車完畢,她這才快速走入車廂,然後站到最隱密的車廂與車廂之間的陰暗通道,只想將自己隱藏起來,平時的自信也不復存在。
當人潮逐漸湧入,車廂開始變得擁擠,通道的其他三個角落也站滿了人,她低頭望向地面,卻發現好像又有人盯著她看……她抬起頭,看見對面穿著品味良好的中年女性,好像在她抬頭前一秒才將目光從她身上別開,假裝專注地滑著手機,她相信自己捕捉到她充滿罪惡感的表情!
不會吧?雖然很多人都說現在已經進入人人狗仔的時代,但她從未對此感受如此深刻。自從她找不到悠遊卡、必須購買單程票的那一刻起,她確信自己就開始受到周遭人們的監視,雖然她不懂這些剛才沒有看見她買票的人,到底是怎麼知道她的事的?難道這些人早就知道她遺失悠遊卡的事?或甚至……偷了她的悠遊卡?太可怕了!這些人合力想出竊盜計畫,為的就是要奪走她自詡為總是持有悠遊卡的女子的自尊,讓她感到焦慮,還要忍受路人的指指點點,從此活在恐懼當中!
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有如被囚禁於牢籠的野獸,惡意從四面八方無情地射向她。她再也受不了了,覺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在下一站停車時就趕緊推開人群、衝出車廂,也不在乎其他乘客的驚叫與責罵,只想趕緊脫離這恐怖的煉獄,但眼見又有另一波乘客即將上車,她不斷大聲說借過、借過!我趕時間!等到乘客上下車完畢,捷運終於疾駛而去,月台空無一人時,她才稍微放心地在月台長椅坐下深呼吸。
她突然打了個冷顫,這才發現穿在最裡面的緊身上衣已汗濕,額頭也殘留了汗珠,從包包裡拿出面紙擦了汗,卻仍心有餘悸。她知道現在自己最應該做的是整理狀況,至少能幫助思考。
首先,前一天晚上明明確認將悠遊卡放進包包,剛才要刷票時卻怎麼樣也找不到。第二,明明是個平時人潮流量不多的小站,湧入車廂的人潮卻這麼多,這點也極度不尋常。第三,其他乘客監視的眼神與惡意,從找不到悠遊卡的那一刻起就緊緊跟著她,至今仍讓她恐懼萬分。
她決定緊急先請一天事假,趕緊先回家找找悠遊卡是不是掉在房間地板,如果只是掉在家裡,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而也許路人的目光都只是她的疑心病與心虛的想像投射。她拿出手機撥了主管的電話,平時總是面帶微笑且待人態度親切明理的主管,在聽到是她打來請假後,卻用她從未聽過的奇怪語氣說話,像是主管早已知道她發生什麼事情似的,還帶著一絲讓她的恐懼再度浮現的幸災樂禍。她請假的理由,明明是家裡臨時有急事呀。
「這樣啊,不過有些事情,恐怕是不管做什麼都無法解決的吧?群眾的目光很尖銳吧?哈哈。」
她瞬間起了雞皮疙瘩,主管掛電話前的笑聲她從來沒有聽過,是那種連續劇中惡主管帶有惡意的笑聲。群眾的目光很尖銳?這件事情跟她請事假一點關係都沒有呀。主管卻好像從今天早上就緊緊監視她的一舉一動般,難道她也是整起陰謀的參與者,甚至該不會是主謀?
這樣子一切就合理了,雖然她不曾大肆宣傳自己為總是持有悠遊卡的女子而自傲,搭捷運時卻不只一次遇到和她搭同一條路線的主管,也許就是那種時候吧?在她自信地拿出悠遊卡刷票時,面露春風得意的神情,嘴角總是不自覺上揚,步履輕盈,不小心被主管看見了。
噢,搭捷運時她最愛的部分,莫過於用悠遊卡刷票的那一刻了!只要輕輕感應,閘門就會為她開啟,伴隨著悅耳的逼逼聲,那種被允許進入一個神聖殿堂的感覺,是其他經驗都難以比擬的,只因為她手持萬能的悠遊卡!如今,一切卻都瀕臨崩解……她從美好的過去驚醒,頓時一陣悵然若失,馬上又想起前一刻與主管通話的毛骨悚然,馬上加快腳步準備搭手扶梯,下一批乘客又開始往樓上湧入,為了避免人群,她改走旁邊的樓梯,終於到刷票口,伸手到口袋拿出單程票時,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不會吧?悠遊卡不見了還不夠,連單程票都弄丟了?她焦急地翻遍所有口袋,卻還是沒有!她沿著原路的地板回去找,像個在找錢的小孩一樣彎著腰,這又是另一種屈辱了。她再次走樓梯上樓,張大雙眼留意每一個角落,卻什麼也沒有,到了剛才她稍作休息的長椅周邊,還有椅子下方都找過了一輪,卻還是一無所獲。
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剛才的車廂了,但她並不想為了一顆單程票詢問站務人員。難道是剛才下車時太匆忙,輕巧微小的票卡掉在車廂了?但她穿的是緊身褲,還算深的口袋緊貼褲管,怎麼可能呢?莫非車上的乘客趁她擔驚受怕時,偷了她的單程票?綜合今天到目前為止的遭遇,這是極為有可能的,但實在是太驚悚了!她又趕緊衝下樓梯,以萬馬奔騰之勢奔向人工窗口,站務人員也許遠遠就聽到她的腳步聲了吧,所以看見面露驚恐的她並不是太驚訝,保持一貫的淡定面對。
「我的票被偷了!」她邊喘氣,邊用無比的大聲量喊叫。
站務人員露出狐疑的表情,問她是悠遊卡被偷嗎?
「不是!是單程票,在售票機買的!」
她咬牙切齒地說出售票機三個字,因為光是提到這台機器就讓她感到十分屈辱,但她很快就會發現,這種屈辱根本不算什麼,因為她相信自己千真萬確看見站務人員的轉變!站務人員聽到她遺失的不是悠遊卡,而是單程票後,馬上改變態度,即使詢問內容照例行公事,仍是中規中矩,卻露出剛才車上乘客那種充滿惡意的眼神,說話語氣也變得像電話中的主管那般幸災樂禍。
「好的,請問您是在哪一站上車的呢?」她看見對方的右邊嘴角不自覺上揚,卻不是友善的那一種,像是邪惡的敵人看見對方落入圈套般的笑。
「唭哩岸。」
「唭哩岸啊……好的,總共是二十元。」她沒有漏掉對方的嘲弄語氣,才搭乘一站就弄丟票卡的人,畢竟不多吧?但她知道自己被暗算了,連眼前的站務人員都很有可能是共犯,她只能暫時吞下這口氣,付出相應的票價後出站。
既然她這麼堅持只使用悠遊卡,為什麼不直接購買一張新卡呢?
這又是她另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堅持了。她認為只有最原始的那一張悠遊卡,才是屬於她的真正悠遊卡。她購買的那唯一一張卡,代表了永恆的契約與承諾,其他的新卡都只不過是拙劣的替代品罷了,在意義上與最原始的那一張完全不同。
她從來沒有、不願意,也認為沒有必要思考悠遊卡遺失的可能性,因為這是她的心智完全沒有辦法接受的情況,因此某種程度上也一直活在她所構築的虛幻完美世界中,直到悠遊卡遺失的那一天,世界的邊緣首先產生裂痕,然後將以她無法抵擋之勢,逐漸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