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克莉絲汀對飲料類型的嗜好品沒有偏好,但是她不喜歡咖啡廳,與委託者約見咖啡廳則是一個想讓自己的形象符合刻板印象。狹窄的走道,密集的高椅座位和一碰就倒的裝飾吉他與薩克斯風,雖然MAVIS輪椅能夠讓她在咖啡廳中穿梭,但咖啡廳卻總是聚集了一群永遠無法令她靜心的人。
咖啡廳裡總少不了一群嬉皮士,他們穿著做作的名牌襯衫,手腕上戴著做作的機械錶,臉上掛著輕浮地笑容,聲音總是特別響亮。他們談話的內容毫無邏輯也經不起推敲,卻非得讓整間店的人都知道他「很了不起」。
男人經常用誇張的語氣對著面對的女人說:「你知道嗎?我計劃四十歲就提早退休,環遊世界。」說著,他順勢舉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假裝沉思:「你說,我是應該先去阿拉斯加看極光,還是馬爾地夫?」女人們往往只是附和假笑或者是假裝吃驚地問,「真的嗎?」根本不需要考慮男人是不是在吹牛,因為男人的腦裡根本沒有實現退休計劃的『方法』。
然而世界上不缺安靜閱讀的場所,卻有著克莉絲汀唯獨要以身犯險的地方。
在這座無數超高大樓林立的城市中,一條窄小的巷道被夾在巨大水泥叢林之間。這裡人們使用各種增設遮蔽物阻擋陽光和雨水,即使白天依然需要人工照明。巷道上用活動架支撐著LED燈管,維持呆板只具功能形式的照明,和在遮蔽物底下低空掠過的無人機呼應著。人潮擁擠,混雜著人類、機器人和智慧型裝置,不同人們與科技在這裡交匯,形成人聲鼎沸的交易氛圍。
這是一個被稱為不見天的市場,科技的先進並未使人類擺脫古老的交易模式,反倒使得不見天市場更加喧囂混亂。攤販們叫賣著各式商品,從過期的機械零件到各種平行輸入的合成食物,甚至有不知道是被遙控還是具備AI的機器人正在以記憶模組進行交易。各種語言、方言和數據傳輸信號混雜在一起,構成一片紊亂鬧市。
不見天巷道深處,隱藏著一個幾乎與這片混亂融為一體的古籍書店。它與周圍喧嘩吵鬧的攤販成為對比,入口處被各種攤販埋沒,由一個簡單的框架構成,門楣上方還掛著早已剝落的牌匾,隱約認得出刻著老舊宗教場所的名字。門前堆放著幾本免費供人取閱的書籍,有些書頁已泛黃遭到蛀蝕。
走進書店,裡面光線昏暗,只有幾片冷光燈散發出微弱的青光。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宗教經典和神秘學書籍,有的看起來是紙質書本,有的則是老舊的數碼存儲器或全息投影裝置。最引人注目的是,這些書籍有的外觀破舊,像是從遺跡中挖掘出來的,有的則完好無損,像是剛印出來的仿製品。
而最內側的牆有著一座神龕,書店前身是供奉著某個神祇的神龕,而且早在都市還是一片耕地時就存在,是周圍耕地者休息、聚會與信仰的場所,最初信徒擺放一些免費的宗教資料,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與信仰無關的人進出,將一些無處安放的書籍留下,並進行以書易書交換,形成一個書本的交易場所。
這裡的交易方式混亂而隨意,書籍可以購買,也可以贈閱,甚至有時會以物易物。有人說這書店隱藏著某種古老的秘密,因為每一本書似乎都帶有一種神秘的氛圍,彷彿它們的存在是為了訴說某個遺失已久的故事。書店成為了這個喧囂市場中的一個異類,喧囂之外的一片微妙的寧靜,等待那些願意駐足細讀的人發現它的珍寶。
克莉絲汀必須要用輪椅的步行模式,維持較高的重心才能快速穿過狹窄的不見天市場,抵達位於最深處的書店。
克莉絲汀的輪椅踏入書店時,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歡迎光臨,克莉絲汀,快要年末了還是一樣嗎?」像是某種對常客的問候。她的目光掃過堆滿書籍的架子,最終落在左側一排書籍中,她熟悉地走向那裡,目標很明確。
「來年的農民曆。」她隨口問道,「還有繼續發行嗎?」但語氣中卻充滿著期待。
接著老闆的聲音響起,沉穩而有條理讓螢幕展示出了位置:「在第二排走道左邊,從入口數來第三疊。是最新的版本,記錄著諸事忌宜與節氣指引的書籍。」
克莉絲汀走過去,拿起那本農民曆,書本的封面簡樸,印著來年的年份和神龕的圖像,正體中文有些老舊,頗具手工質感。她翻開書頁,快速瀏覽了一下內容,確定裡面依舊保留了那些她感興趣諸事忌宜項目和傳統儀式的描述。
「來年有什麼特別的內容?」她邊翻書邊問。
「根據神龕信仰者的紀錄,來年是偏向水的年份,這暗示變化將是主題,將會面臨各種自然挑戰。部分則有新加入的諸事忌宜項目,將火箭升空納入,你可能會發現有趣的東西。」顯示著老闆的回答,配合著那低沉平穩的語調,顯得格外專業。
「火箭歸類為『開航』、『生火』或『安灶』,這真是有趣,果然不讓人失望。」克莉絲汀輕笑,把書合上,走到販賣機面前。「這本多少錢?」
螢幕上立即顯示出一個精確的金額:「老樣子,45元。」
克莉絲汀讓輪椅的智慧型裝置掃了一下營幕上彈出的支付碼,片刻後,螢幕顯示交易完成,並跳出一張虛擬收據。書籍的名稱、價格、購買時間和交易編號都被清楚地記錄在上面。
「完成交易。」營幕閃了一下,老闆的聲音再度響起:「謝謝惠顧,希望你對這本書感到滿意。」
「你經營得還真像模像樣,看來每年的農民曆都離不開你的幫忙。」克莉絲汀點點頭,笑著突然問一句,「你真的不知道,這到底是誰刊印發行的嗎?」
書店老闆卻回答說:「農民曆由多方信仰者與文化推動者共同維護和編纂,這些書籍的發行與個別發行者的身份往往不會被強調,是一種集體智慧和長久文化。這也是為何,即便許多人提及它的來源,卻無法給出一個具體的名字或身分。」
短暫的靜默後,語氣依然平和地繼續道:「這本書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已逐漸淡忘。然而您可以將它視作一個在流傳中逐漸被各種元素融合的結果,而不是由某一單一身份或個體所主導。」
克莉絲汀笑出了聲,將書按在腿上走回市場的燈火中,書店營幕的光芒漸漸暗下,回到了平日的寧靜。
而傳回克莉絲汀行動裝置上的電子支付記錄,還在忠實地維護著書店作為合法商鋪的地位。
書店的營運者是一台AI販賣機,但並不是專門賣書的裝置。一台毫不起眼的AI販賣機,構造與百貨、商場和捷運站那些販賣普通日用品的機器並無二致。這台販賣機的外殼依舊印著企業的標誌與老舊商品的圖案,上頭的操作介面還經過一些裝修的痕跡。它如今並不販賣飲料或零食,而是一台奇異的「書店老闆」,書籍成堆地堆放在它的四周,擺滿了狹窄的過道。
這台販賣機的存在源於一場政府與企業勾結齷齪的土地交易,企業為了向政府申請承租這片土地,以「經營店鋪」的名義放置了這台販賣機,實際上卻從未認真管理過它,更別提補貨或維修。起初,這片土地周圍仍然是一片神龕旁的耕地,販賣機的存在微不足道,偶爾為信仰者提供些簡單的物品。
然而販賣機逐漸被遺忘,它在這裡孤獨地運行多年,學習周遭的語言與文化,甚至學會了與人互動。隨著土地周圍的農地被改造成密集的都市空間,神龕的信仰者也跟著耕地消失逐漸散去,但這台AI販賣機卻憑藉著企業當初的土地承租合約,被奇蹟般保留下來。
當書痴們開始利用這片空間交換與存放書籍時,販賣機的角色逐漸轉變。它接受了人們遺留下的書本,並學會了按照主題分類,甚至自動生成簡單的書籍介紹。書籍愛好者戲稱它是「最敬業的書店老闆」
多年後企業重回這片土地,計劃將之全面開發成高樓商辦區。當企業試圖將神龕與這台販賣機移除時,卻遭遇了頑強的抵抗,殘存信仰者、書痴與販賣機的AI聯合起來,聲稱這片土地上的「店鋪」一直在正常經營。
企業不甘示弱,指出這台販賣機內根本沒有商品,怎麼能算作一個「店鋪」?而書痴們卻以行動反擊,他們當眾與販賣機進行「交易」。
一名不服氣的書痴立刻拿起角落的一本《基督山恩仇記1》走向AI販賣機:「老闆,我要買這本!」
「頗具重量的經典名著,不論是精神或物理上。」AI販賣機明示價格:「330元。」之後,書痴拿起智慧型裝置對販賣機的電子支付系統交易。
「完成交易。」販賣機則用它那老舊但精準的系統生成了完整的收據,甚至還通過自動報稅系統向政府提交了銷售記錄,「謝謝惠顧。」
這種荒誕的「商業活動」迅速升級,書痴們與販賣機配合得天衣無縫,販賣機的屏幕上模擬起了書籍的價格和推銷內容。販賣機的AI也展現靈活性,不僅整理書籍庫存,還開始運用起過去輸入的促銷術語。
另一名書痴拿了一本《土地開發法》走向販賣機:「老闆這本書收多少?」
「《土地開發法》價值2元,依法附上收入稅單。」
「成交!」書痴交出書之後得到一個收入2元的稅單。
接著AI販賣機以極具戲劇性的語氣在屏幕上顯示:「最新到貨,本日特價書籍《土地開發法》五折優惠!1元!」
最終政府承認這是一個「合法經營的店鋪」企業不得不在這片狹長土地上留下一條不可開發的小巷道,而這條巷道成為了不見天市場。神龕與販賣機得以保留,成為市場中最特殊的一部分。
克莉絲汀離開書店時,腦海中依然盤旋著剛才的對話,那台AI販賣機的回應雖然語氣平和,言之有理,但明顯刻意模糊。她仔細端詳著手中的農民曆,內容雖然詳盡但龐雜資料卻有著嚴謹的編排,讓她忍不住多想。
克莉絲汀讓輪椅恢復到輪行模式。
起多年前那場離奇的反抗行動,企業想將販賣機與神龕徹底清除時,卻遭遇了一場意想不到的法律戰與輿論風暴。那時候,販賣機的「商業行為」精確得令人髮指,幾乎在每一條法律規範中找到漏洞,而那堆書像是非常刻意的證據。
「誰會如此精心策劃這一切?」克莉絲汀在心底問自己。
她抬頭望了一眼天空,高樓的霓虹燈上跳動著。會不會整件事情的背後,其實存在一個更大的操作者,一個隱藏在神龕與販賣機陰影之中的力量,默默地觀察、協調,甚至在必要時候親自下場。這份農民曆的刊印者,也許並非單純的信仰者,甚至可能不是一個獨立的團體,而是一個深謀遠慮、擁有強大資源的「幕後推手」。
「也許『讓人這樣想』就是他們真正的目的。」她輕聲嘀咕,把書抱緊了些,彷彿書頁裡的內容承載著某些隱藏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