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痞與小流氓8〉甜點與爆米花
「叮鈴！」
我推開門進到店裡，正想走到熟悉的吧台區時突然愣住了。
原本可以直接看到出餐區、方便跟阿流聊天的吧台被改成一座小型冷藏玻璃櫃，整齊排放的精緻甜點用一種挑釁的姿態對我耀武揚威。我悄悄吐了口嘆息，故作鎮定走向櫃台拿了菜單和蠟筆，再回頭找個空位窩著。
正想在菜單上速速畫個幾筆，才發現菜單的排列設計也變了。無論字體還是排版都比以前好讀太多了，可是我比較習慣以前那份代表普通人美學的菜單。我是進了平行時空了嗎？還是進錯店了？
只不過兩週沒來，該不會連老闆都換人了吧？我抬頭望向出餐區，忙碌的廚師身形跟阿流相仿，而茶碗蒸剛收拾完桌面正走向櫃台。我起身到櫃台點餐，和茶碗蒸幾乎沒什麼多餘對話就順利完成點餐。當我咬下茶碗蒸送上的手工漢堡時，已經開始思考是否有必要特別騎車來這裡吃早餐。
老實說要不是跟阿流從小認識又同班這麼久，我應該不會跟他變得這麼熟。我相信友情有保存期限，總有一天會結束，能撐這麼久才是奇怪的事。
我一邊咀嚼一邊思考是否已經做好把阿流送走的心理準備。這個想法並不稀罕，我蠻常思考這件事。人與人的關係本來就會隨著生活圈不同漸行漸遠，隨著年紀增長，原本熟悉的人事物一點一滴發生變化，很多時候當你察覺到這個變化時，彼此的距離早就已經被拉到難以觸及的程度了。
一旦脫離學生和役男身分，這個社會用各種標籤衡量你的成長。另一半、事業、婚姻、小孩、財產、興趣，看到別人擁有的越來越多，而我最常感受到的是別人都在前進，只有我還留在原地。與其說對這種現實感到焦慮，不如說我已經接受了，因此阿流開店以來，我一直對他的經營刻意保持距離，我是有意識地不想對這間店投入太多感情。
打從不能在店裡放音樂開始，我就有預感會有這一天了。今天突然看到新設的甜點櫃，更是有種好朋友新建家庭，正式宣告與我南轅北轍的感傷。他本來就沒必要跟我報告店裡打算做什麼變化，而且他之前也有提過甜點寄賣的事，但我就是莫名覺得不爽。
我咬下最後一口，盤算著等下付完錢要默默離開，突然有名男子走到我的桌邊。
「痞子傑，真的是你哦！」
思緒被打斷讓我更加不悅，我見他有點面熟，加上他叫了我國中時的綽號：「你是阿正嗎？你怎麼會在這裡？」
阿正拉開我對面椅子逕自坐下來了：「好久不見耶！我搬到台北去了，今天特別帶我女朋友來這裡吃早餐。」
他比了坐在另外一桌的女孩，我和她對上眼後點頭示意。
「欸，你怎麼沒去參加妙妙的婚禮？我們那桌簡直是同學會，小流氓也去啦，他說他開了間早午餐店歡迎大家來吃，說只要人來就幫老同學打折。我跟我女朋友今天沒事就想說來捧個場，結果餐點比想像中厲害耶？」
妙妙的婚禮啊……我不好說她又沒邀請我，而且十多年了還一直跟國中同學有聯絡的他們這群人才比較稀罕吧。「小流氓」是阿流國中時期的綽號，本來是「小劉」，出於妙妙的口誤，又或是她根本想吸引阿流注意，總之大家開始就跟著她叫阿流「小流氓」了。至於我為什麼是「痞子傑」呢，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拿我名字畢柏傑開諧音玩笑罷了。眼前的阿正是當時班上很活躍的人物，基本上我跟他們那群沒什麼交集，只是我和阿正曾經在同個補習班補數學，因此有比較多機會說上話。
他開始淘淘不絕說起誰在美國念博士，誰移民澳洲，誰準備結婚，誰在藥廠當業務，誰跟朋友合夥做副業生意，誰開了頻道當網紅……聽起來都很有前景，不過我認為阿正不用這麼親切地提醒我的生活有多無聊。
我的注意力開始發散，視線飄向原本是吧台座位區的甜點櫃，阿正口中的同學們就像甜點櫃裡光鮮亮麗的甜點，如此體面大方、垂涎欲滴、人見人愛，驕傲地展示身上的高貴標價。就算它們最一開始也不過只是糖跟麵粉而已，經過調味、揉打、塑形、烘焙，就能躋身色彩繽紛的世界。甜點當然好吃，但對我來說太過負擔了，無論價格和熱量都是。
「那你呢？我聽說你在舊工業區那裡的公司上班，最近過得如何？」
「沒有啊，就每天上班下班這樣，蠻無聊的。」
「那你有上健身房嗎？我跟你說我的健身教練說……」阿正又開始說起他多彩多姿的生活，他樂於分享的個性依舊沒變，我會適合給予回應使對話不致於尷尬，同時思考他到底什麼時候會說完。
「你們要吃爆米花嗎？」
茶碗蒸打斷了淘淘不絕的阿正，她拿著一個裝滿爆米花的碗。茶碗蒸見我們愣住，又補充說明：「這是老闆招待的，可是沒有什麼調味哦！」
「好哇。」阿正接過爆米花，馬上拿了一顆放進嘴裡：「真的沒味道耶！」
「這是從我家拿來的玉米粒爆出來的，剛才試爆了幾次，不管是先放糖或是後放糖都沒什麼味道，這已經是最甜的版本了。因為不知不覺就爆出很多量，想說分給客人吃看看。」
我拿了顆爆米花吃看看，還熱呼呼的，的確不像市售爆米花甜膩，吃得出來不是用奶油爆出來的。除了外表裏著不均勻的糖衣，還有股焦香和玉米自身的甜味，很像爆米香。對我來說甚至比電影院的爆米花好吃，是讓人有點上癮的口感與味道。
「謝啦！」
茶碗蒸見我反應不錯，跟我點了個頭後又去櫃台忙結帳了。
我以為這是茶碗蒸的特別招待，仔細一看才發現每桌幾乎都有一碗爆米花。她說是從家裡拿來的，難道玲姐也認識九天玄女嗎？
「我覺得不好吃耶，沒有味道。」阿正又拿了一顆爆米花放進嘴裡，這次直接露出嫌棄的表情：「聽小流氓說這裡有寄賣甜點，那不是應該要拿甜點給客人試吃嗎？怎麼會想到要拿這種小孩零食來分給客人？欸，痞子傑你知道嗎？只要一點點玉米就可以爆出很多爆米花，這裡面都是空氣，根本是很便宜的東西。」
「是嗎？可是我蠻喜歡的耶，我覺得很好吃啊！」從頭到尾都在敷衍附和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想捍衛爆米花，阿正覺得不可思議：「你喜歡吃這個哦？」
「喂，我想回去了。」阿正的女朋友走過來拉阿正的袖子，示意他該離開了。
「是哦？」阿正看了看手機時間後連忙起身，他的女友小聲地說：「你不是說這裡可以打折嗎？那甜點可以打折嗎？我想吃那個布朗尼，你去買。」
「好好好，我知道了。」阿正轉頭跟我說：「欸，下次有機會再見嘿！我先走囉！」
我把嘴角拉到最友善的角度，再配合一個親切的揮手表示告別，但我一句話也沒回，我可不想承諾下次再見。我對阿正沒有意見，對他的生活圈、對他的價值觀也沒有意見，只是我比較喜歡與沒有交集的人保持距離，我只要聽說老同學過得很好就夠了，沒有必要親眼見證。
我望著著阿正跟女友打包甜點後滿意離開的身影，抓了一把爆米花往口中送，為阿正所謂的便宜零食感到幸福。他們桌上的爆米花幾乎沒有被動過，我心想如果把那碗爆米花拿過來吃是不是會有衛生問題。可是我真心喜歡這個毫不花俏的零食，就像我真心抗拒接近甜點櫃一樣。
我把剩下的爆米花搭著紅茶一舉吞下肚，本來就吃飽了，這下肚子更脹了。
「宛蓁，爆米花還有嗎？我覺得很好吃耶！」我循聲望去，原來小詩也是爆米花同好。我剛來的時候還沒見到她，想必是被阿正消磨掉太多注意力，這才留意到她的存在。她的桌上依舊擺著作家陣仗，筆電旁邊放著空餐盤和空杯，用來裝爆米花的碗也已經空了。
「妳喜歡哦？老闆只用橄欖油跟一些鹽跟糖去爆，所以口味不像外面賣的那麼重，我還怕大家會不喜歡咧！」
「不會啦！不甜反而更涮嘴，會想一口接一口吃下去耶！老闆怎麼會想用橄欖油去爆米花？我以為爆米花一定要配奶油。不過調味不多反而更突顯玉米自身的穀物香氣，尤其是剛爆好還熱熱的時候吃真的很好吃！」
我忍不住點點頭，還是小詩識貨。
「妳講得好像什麼美食評論家一樣，太誇張了吧！我們還有一些剛才試爆的，是比這個更沒味道的版本，妳會想吃看看嗎？」
「好哇！那我還要再續杯紅茶，零食吃多了有點渴。」
聽到有人和我一樣欣賞爆米花，心裡稍微覺得舒暢了些。我準備起身去結帳，茶碗蒸見狀馬上走來櫃台，噢，她可以慢慢來，反正我又不急。
「爆米花很好吃。」我把找來的零錢收進錢包，順口提了一下。
「我家裡還有很多，之前有人送給我媽很多包，我媽就叫我拿來分大家吃。老闆看傑哥今天有來，說你會喜歡就忙裡偷閒爆了一些，我還半信半疑叫他不要爆太多。啊！你等我一下哦.....」茶碗蒸像是想起什麼，鑽進內場後拿了一個裝食物用的中型紙袋出來，裡面是滿滿的爆米花。
「你看！老闆試爆成功後裝了這麼多說是要給你的，我就說傑哥要是拒絕的話這麼多我們可吃不完，結果他說愛看電影的人不可能不喜歡爆米花。對了，我們新設了甜點寄賣，老闆說你也可以挑幾樣帶走，帳算他的。傑哥，你要不要挑個甜點？老闆有特別留可麗露給你，他說上次看你吃了好多顆。」
茶碗蒸把紙袋交給我，爆米花的穀香熱氣也一併遞了過來。我的確不挑食，但阿流怎麼可以在可愛妹子前面把我形容成貪吃鬼，即使他一句都沒說錯。
「我有這個就夠了。」為了維護形象，我晃了晃手上的爆米花：「我走啦！」
「傑哥你不跟老闆打個招呼再走嗎？」
「他在忙就算了，我走啦！」
「好，傑哥拜拜！下次再來吃爆米花哦！」茶碗蒸眨巴著大眼睛，用符合她年紀的清爽語氣說著。
「拜拜。」我酷酷地推開門離開了，門上的鈴噹發出清脆的聲響。
下次還會有爆米花？我應該沒有聽錯。我伸手到紙袋抓了一顆爆米花，放到嘴裡咀嚼發出酥脆的響聲。既然可愛的茶碗蒸要我再來吃爆米花，那下週再來好了。
作者聊聊：我愛爆米花，今年發現可以自己買玉米來爆之後就爆米花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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