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祖正教的故事在人們的口中翻飛,沒有人不知道五位共祖創造了適合生存的環境與用於服侍人類的動物。祂們將禁忌的知識隔絕於外,也防止人們因愚蠢而自滅。動物不會魔法,這正是魔法師高貴的證明,而最為接近共祖的魔法,則是空間的魔法。
在共祖陸續死去後人們才學會了總被共祖扼殺在幼苗階段的戰爭。隨著不被制止的衝突快速累積,戰火燎延至海角天邊。亞伯特家族總在戰火將熄時暗中添入新的薪柴。
「和平難道不應該是我們努力的目標嗎?」年幼的亞歷山大問道。
「這是為了平衡,親愛的。」
亞歷山大笨拙地奔跑著,被亞伯特這個姓氏追趕著。他瞥向身後的巨獸,然後被自己的腳步絆倒在地。
亞歷山大一向缺乏想像力,有些技術高超的光魔法師能夠想像嶄新的顏色,電魔法師能精準控制物質樣態,而空間的魔法師則能理解高維遶曲的世界。身為空間家系的成員,也作為一個擁有體積的人類他卻學不會如何思考平面之上的維度。在魔法師中,亞伯特家族最為執意於血統,他們自認空間是最接近共祖的魔法,分家會被強迫與其他魔法師通婚,以確保純正的主家是唯一正統。
未能繼承家族才能的亞歷山大,成了嫡系中不可忽視的污點。對於這些背負高貴血統卻無法善用魔法的人來說,學院研究成了唯一的出路。事實上,學院距離理解魔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們知道施法者強烈的欲求會賦予魔法特性而不知其機轉,統整了魔法的規則卻總有例外,所以學院渴求人才,那些大有建樹的學者之中,自然不乏亞歷山大這樣的身影。
他凝視著眼前巨大的平面,那是他想像的產物。他無法想像它的顏色、重量、質感、硬度,甚至邊界。他伸出手,毫無阻礙地穿過了這層膜,而家人對這景象視若無睹——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六歲的他一次毫無價值的想像。龐大的產物需要巨大的消耗,亞歷山大能輕易的創造如此浩然的想像固然非池中物,但魔法要能和世界互動,無法造成影響的想像僅僅只是個無用的白日夢。他們期望他能有更實際、更有意義的創造。然而,無論他如何成長、如何成熟,從被學院開除,到被父母嫌棄,再被自己絆倒在地,他的想像始終如初,單調而無力。
他知道自己沒有運用魔法的才能,他的想像終究只是想像,他也知道從學院離開前如果沒有辦法做出成果,就會被自己的父母殺掉,畢竟嫡子的魔法長這個模樣,肯定會被分家抓著把柄鬥垮。他瞧不起覬覦地位的分家,瞧不起空間以外的魔法,更瞧不起無法應用也做不了研究的自己。
他的生父,戈爾迪安,親手施展魔法,將他像一件無用的破布般丟出城牆,隨後命令巨獸追擊,務求將他的生命徹底抹除。即使此刻,他也能感覺到自己下意識地向巨獸求饒,祈求它展現一絲憐憫或一條出路,但那雙漠然的獸瞳告訴他,這只是生靈魔法師以純粹的技藝創造出的服從工具。巨獸不會猶豫、不會動容,更不會回應一個污點的哀求。
亞歷山大笨拙地奔跑著,被戈爾迪安手下的巨獸追趕。他匆忙地瞥了一眼身後的巨獸,那龐然的身影幾乎吞沒了整個視野,碩角如鬥牛般蓄勢待發。他感覺到體內有種異樣在增加,心跳變得更重更快,而肺幾乎要被撕裂,他現在滿腦只剩一個想法——逃跑。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腳步被絆住,重重地摔倒在地,灰土與恐懼一同撲向他的臉。
巨獸朝他衝來,精疲力盡的魔法師已無餘去想像一個巨大的平面,他絕望地做出一個恰好罩住他的膜,期望自己的想像能換來一線生機。他第一次看到他想像的邊界,從前廣袤無邊的平面如今只甚至不及巨獸一半的高度,邊緣歪七扭八缺乏美感,亞歷山大自己都不覺得它有任何幫助。巨獸持有的動量毫不領情的穿過他那面弱不經風的盾,把他的意識撞離肉體。
他在一片清冷中逐漸恢復意識,映入眼簾的是文明樹那覆蓋整片空間的枝葉,星點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冠灑落在他身上。他的身邊聚集著一些人,正以他從未見過的技術替他療傷。他們用針線縫合傷口,以木料固定斷臂而過程中亞歷山大意識清晰卻無任何不適,彷彿脖頸以下的身軀不屬於自己。樹上傳來低聲而繁多的私語,細碎卻震耳欲聾,顯然對他的出現感到不安。
陌生人和他之間沒有語言上的隔閡,但依然存在應有的警惕,他們稱巨木為文明樹,從魔法師手中守住這些不會魔法的人。多處骨折讓他動彈不得,帶亞歷山大進來的人聲稱這是一位不會使用魔法的流浪者,他們沒見到他如那些訓練有素的魔法師般以明確的意圖與技巧反擊巨獸。然而,不遠處龐然屍體上鮮血汨流的大洞讓樹上的居民對他的威脅性抱持懷疑。
它的軀幹被切開,切口光滑而精確,在被回收至樹下的顛簸途中屍體自然而然分離成了一塊肉柱和一句被前後貫通的身軀,像是被沒有厚度的薄刃剜去。亞歷山大對自己的好奇心感到懊悔,居民們的形容讓他費盡力氣朝巨獸望了一眼,之後深深陷入矛盾。肉柱截面的形狀,與他當時本能架設出的那道薄膜輪廓如出一轍,他的魔法不是空想,但他目前仍然需要這些厭惡魔法師的人們幫助。有人指著巨獸的傷痕,低聲議論,眼神中帶著畏懼。「這就是他的魔法所致。」亞歷山大聽著爭論,心中驀地一沉,他同意這句話也希冀得到家族的認可,卻忝不知恥的妄想有些人能替他站出來反對這個事實。他從未真正理解過自己的力量,這些善人給他的庇護卻將被這道平面隔斷。
一些碎石伴著敵意從空中落下,他嘗試建立柵欄狀的平面以增加邊界的周長好讓它去阻擋那些石頭。平面如預期般切割了落石,將它們分裂成更小的碎片,但這些殘片儘管被切開,動能也絲毫不減,劃過空氣,雨點般鋪天蓋地襲來將他擊暈。
亞歷山大再次醒來時,陽光透過文明樹的枝葉投下斑駁的光影,靜靜地落在他身上。他的傷勢尚未痊癒但能起身步行,周圍的氣氛冷峻且緊繃,像他昨晚新生的那些傷口上的痂。那些向他投擲石塊的煽動者正聚在不遠處,低頭抄寫著石碑上的文字,作為對他們誤傷同伴的懲罰。石碑的內容不僅記錄著歷史,也羅列規章與警示,勸誡著每一代庇護於此的人珍惜和平。即便如此,針對他的不信任並未減退。當他被確認為魔法師的身份時,更多人開始要求將他驅逐出文明樹的庇護範圍。
「文明樹是什麼?」在即將被驅離前,亞歷山大開口問道,他不是真的想明白這棵樹為什麼能被這些人崇拜,他只是嘗試拖延一些時間,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得到轉圜的餘地。他的聲音冷靜,儘管他在心中不斷哀求。他想念文明世界,但又害怕會再次遭到拒絕。空間魔法能做到拋擲、拓樸或撕裂,而不是將巨獸還有那些落石精準地切分,所以他的魔法絕對稀缺。但儘管在空間魔法師中不常見,切割仍是其他魔法師能輕易達到的效果,本來就不需要高貴的空間魔法來做這件事。
一位長者站了出來,語氣平靜卻帶著隱隱的警惕,他遞給亞歷山大幾張煽動者手中的紙。如果帶了這些東西回去,一定能為學院所接納,亞歷山大瞧不起卑鄙的小人,但這是他現存唯一的選擇。
亞歷山大低頭看著那些字句,石碑的記錄詳細描繪了文明樹的由來。文字裡寫著,這棵樹是為了保護文明的延續而存在的,它能夠隱藏自身,使其遠離戰爭與貪婪。石碑上還提到,文明樹只會在對和平的純粹渴望面前現身,為那些急需避難的人提供完美的保護。大量的文字沖刷著他的思緒,自從他開始自暴自棄,已經很久沒有瀏覽這麼大量的資訊。其中也包括了人類的律法,關於他們如何限制自己的總數以平衡資源及空間的消耗。文明樹就這麼大棵,踏出一步即萬丈深淵,他們沒有別的路好走。
這些人與魔法絕緣,他們甚至看不見他的魔法。魔法師是共祖為了這些人創造的動物,而且是唯一一種,這也正是為什麼動物不會使用魔法。石碑揭示著共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經過,而文明樹那不可思議的力量正是一種空間魔法。他們發現了人類這種擁有文明的生物,與他們締結友情、分享知識,在短暫的離開之前,將以自己為原形造出的魔法師作為禮物贈予人類。時間長河流過,其中一位共祖重遊故地時發現了無可挽回的災難,魔法師利用自己的力量壓迫而非服務人類。
共祖死前留下的……
他喃喃自語,文明樹是共祖最後的大禮。
亞歷山大抬起頭「我來自空間魔法的家族,你們或許聽過亞伯特這個姓氏。」
「我很遺憾,這裡不會因你的尊貴而善待你。我們不可能讓你留下,受傷的獅子步入羊群同樣能飽餐一頓。」
「魔法師們之間的戰火正在平熄。」
「所以他們的人數會增長,然後遲早會發現這裡嗎?你是個意外,世界上最不可能發現文明樹的就是你們魔法師。」
「不,戰火平熄代表亞伯特家族會發起另外一波戰爭,他們在我小時候就已經開始策劃它了。而且這次將更加浩大,因為主家的嫡子是個廢物,為了防止分家奪權,他們打算削減非空間魔法師的數量,徹底壓制其他派系。如果戰爭開始,將有數不清的魔法師流離失所。他們會尋求庇護,而文明樹的力量會響應這種渴望。」不知道是不是面臨存亡使他蛻變,還是埋藏了十幾年的才能終於綻放,亞歷山大的論述變得鏗鏘有力。
「你在威脅我們嗎?養一頭獅子來對抗獅群?」
「不,我就是那個廢物,所以才被趕出來。我保證會在痊癒之時離開,告訴你們這些是勞煩你們照顧我的代價。我是魔法師,不是一頭只想飽餐一頓的野獸,更不是能幫你們抵擋獅群的救星。我只希望這個忠告能為我換來一段平靜的日子。」
幾日後,亞歷山大漫步在文明樹下,手中捧著那幾塊煽動者丟下的石頭碎片。他細細端詳著每一塊殘片的切面,大多數都呈現出單一的平滑平面,光滑得仿佛被無形的利刃一瞬間斬斷。但有幾塊卻明顯異常,它們同時擁有兩個切面,且切面間的角度極不自然、交線亦清晰分明,來自截然不同的方向,近乎直角。石頭的兩個切面止於同一條交線,不可能是來自兩次獨立的切割,那些能運用雷射的魔法師也很難造成這麼精準而規整的切口。
空間魔法師將全部的石頭分成三堆,現場發現的石頭數量並沒有多到可以回溯明確的時間順序,但大致上空間堆疊看出最先落下的石頭幾乎都被完整的切開,而最晚落下的則完全沒有刀痕。亞歷山大思索著,這些雙切面殘片似乎與當時他失去意識的瞬間有關,這些石頭落地的時間應該位於那些沒有被切割的石頭和單切面的碎片之間。他記得在柵欄的邊界成形後不久,自己便失去了意識。如果那一刻魔法的運作被中斷,這些石頭可能經歷了某種他尚未理解的現象。他反覆思考這些線索,漸漸明白自己的魔法並非單純的切割。切面只是一種結果,真正的本質或許是——傳送。
他愈想愈清晰。那些石頭並不是單純的穿過膜,而是一層一層地被移動到另一側。穿越平面本身並不會對物體造成任何影響,但接觸平面的邊緣則截然不同——部分物體已被傳送,而另一部分仍停留在原位,因而表現得像是被邊界切割。至於魔法中斷時,平面是一扇正在關閉的門,在傳送尚未完成時戛然而止。物體的部分已然抵達另一側,而尚未進入的部分則與前者分開。這解釋了為什麼碎石與巨獸的動能絲毫未減,它們沒有受到任何抵抗,而是被完整地重新定位。
平面看似與世界毫無交互,實際上只是傳送的距離為零,一個瘋狂而明確的想法在他腦中成形。他嘗試控制自己的想像,將平面劃分為兩部分——一側作為入口,另一側作為出口。這比他所預期的困難許多,相當於將一張書頁從中撕開,分為兩張厚度各只有一半的紙。
不是單行道,幼時的亞歷山大提醒他。他盤腿坐在文明樹下,閉上雙眼,改為構建一個具有厚度的平面,一個長度不及他半個指節長的通道。他的思緒若潮水一般洶湧而有序,逐漸分離、延展而後映射出來。與其用通道來形容,不如說是窗戶更為貼切,一塊小石子被他輕輕拋向窗的左側,看著它在空中消失,同時從另一個方向出現,毫無滯礙。
他將手指伸進去,自在地揮動它,另一端的手指飄浮在空中,中間的距離像被抹除。他慢慢拉長通道的長度,指尖也隨之緩緩前行。亞歷山大的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久違的自信,他像六歲時第一次想像那樣興奮。這不是空間的遶曲、摺疊,時間一久總得變回原樣,這是嶄新的魔法,得以在學院史上留下一筆鮮明刀痕的魔法。
他的想像帶動著通道的開口游移,他只開了一個眼睛大小的洞,目光隨著洞口旅行窺伺文明樹里的住民。這裡缺少紛爭、破壞、祭祀也缺乏儀式感,武器只為了防衛與遊獵。這裡毫無生機,他體內的亞伯特血統呢喃道,而另一面的亞歷山大卻羨慕這個社會,廢疾者亦能有所養。
亞歷山大站在文明樹下,樹影在微風中晃動,映照出他內心的掙扎。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粗礫而壯實的樹幹,通道無聲地開啟,又在片刻後平靜地合上。亞歷山大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這股力量,它帶他回去,阻止他的家族。
亞伯特的計劃毫無疑問是場災難。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變得堅定。熟悉的家族大宅就在跟前,周圍的氣息依然充滿壓迫感,亞歷山大當然在這裡有過開心的回憶,但在才華破滅的一刻就注定不復還。那些家族成員對他的目光帶著輕蔑和不屑還有意外,顯然不認為這個曾被驅逐的人有任何機會存活至今,也對他出現於此的方法跟目的感到不解。然而,這次的亞歷山大已與過去不同,他不再是那個想像力單調的家族污點,而是一個肩負責任的人。
「戈爾迪安,我有話要說。」他在家族議事廳門口停下,聲音冷靜而堅決,目光順著長桌上精緻的餐盤和繁盛的水果飛掠而去,直盯著坐在另一端的空間家族族長。
族長抬眼瞥了他一眼,舉止言行滿是不耐與嘲諷。「你的位置已經被撤掉了。」
「所以我來要張新的椅子。」他將手抬起又放下,眾人看到亞歷山大的手掌消失在虛空中,只有戈爾迪安發現有人拍了拍自己的椅背。
族長的眉頭皺起,沉默片刻,然後低聲笑道:「很好,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本事。」
長桌旁一眾空間魔法師起身,面無表情地抬手施法。他們的動作錯落而齊整,空氣中隨即浮現一道道透明的平面,彷彿一張無形的網在空間中迅速交織成型。
空間被反覆地摺疊與壓縮,每一塊平面都像是精心設計的拼圖,被巧妙地嵌入另一塊碎片之中。精準諧和的大規模施術讓議事廳變得扭曲不堪,地面與牆壁像水波一樣擾動不定,做工精美的瓷盤被無情地車裂。原本平穩的空間像無數條線索織成的線球、又像蛛網、又像盤根,曲折而無窮,破碎卻繁蕤,視覺上的錯亂令人失衡。
亞歷山大的心跳加速,他不斷調整通道的位置,試圖在這片迷宮中找到出口。他的通道開啟得快如閃電,但每當他跨過去時,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另一片同樣陌生的空間。一次又一次,他被困在一個無限展開的夢魘裡,永遠無法觸碰到真正的邊界。亞歷山大喘著氣,冷汗順著額角滑下,每次移動,反而將他帶回迷宮的深處。
他的目光回蕩在這個扭曲的世界裡,腳步聲反倒像被吞沒了一樣毫無回音。他停下腳步,周圍的空間像潮水般起伏,議事廳的長桌旁,那些空間魔法師早已離開,但他們留下的術法仍在運行,將這片空間徹底改造成一個囚籠。他靜靜地等待魔法失效的一刻,要永久維持空間法術是不切實際的,不論是拓寬或是摺疊一個空間都需要持續地消耗,比起迷宮本身,亞歷山大更擔心空間回彈時伴隨的撕裂。
魔法師試著觀察每一次空間變化的規律,以保證在魔法消失的時刻能保全自己的肢體,卻發現這複合的法術是一個沒有繩頭的結,當某一段空間因摺疊的力量衰退而即將鬆散時,力量的釋放卻被巧妙地導向另一處,補強了新的鎖點,讓迷宮始終處於穩定而不可解的狀態。自己就像一隻被關在玻璃罐中的昆蟲,觸摸不到任何真實的出口。那些空間碎片依舊在無聲地運轉著,像一個永動的機械,沉默地嘲笑他。
累積的暈眩讓他嘔吐而無法自已,他的心思一刻不得安寧——外頭的戈爾迪安,估計已經讓手下大開殺戒。亞歷山大心中苦笑。他本是帶著阻止戰爭的意圖歸來,反而成了點燃引信的火星,推動了自己最不願見到的未來。「真是諷刺。」魔法師低語,目光來回掃視,卻找不到一絲破綻。「就不該……」他欲言又止,因為那未完成的念頭只會更加沉重。
他的手不自覺地攥緊,指甲幾乎陷入掌心。外頭的世界,不容許再多一場毫無意義的災難。他並未放棄,因為他知道,真正無解的牢籠,不需要這麼多的鎖。亞歷山大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冷靜。他躺在地上,不再盲目地開啟通道,表面上疲憊不堪,內心卻在反覆分析這座牢籠的每一個細節。
他回憶那些術師的動作,感受空間來回彈射的波動,他發現這些反覆摺疊的平面只是一場虛張聲勢的表演。魔法失效時的折疊幾乎沒有造成任何物質被拉伸或是撕裂,代表因為摺疊或拉伸產生的位能並沒有被洩漏,永動機果然不是這麼容易實現。這用來困住空間魔法師確實有餘且穩固,但亞歷山大的魔法將在學院的歷史上劃下一刀,自然也能卸去戈爾迪安的結。
他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那如浪波翻的牆觸及他的指尖,信念的浪湧自亞歷山大向四周擴散。他不再試圖對抗這些摺疊,而是順著它們的方向,讓自己的魔法融入其中。他的意識如同細水,滲入到這層層摺疊之間,找到那微不可察的縫隙,那些碎片間的缺口。
通道在他的想像中成形,無需破壞,不必改變,只缺一道橋梁。空間博動不止,迷宮運作依然,但他的魔法如同那無處宣洩的戰火,一有裂隙便爭相湧出,將他整個人送向了結界之外。當他睜開眼,已經置身議事廳外,身後的結界仍舊穩固運轉。
亞歷山大站在議事廳外的長廊上,空中彌漫著焦與鏽。他抬頭望向天空,日頭正懸,炙熱的光芒透過家族宅邸的拱門灑落,卻絲毫無法驅散他內心的寒意。整整兩個日夜過去了,自議事廳被封鎖以來,他早已錯過了阻止一切的最佳時機。遠處傳來的隱隱轟鳴,像是從地底深處向上擊來的雷鳴。那不是天象,而是戰爭的呈示部,魔法與死亡殘酷的奏鳴。
「已經開始了……」他低聲喃喃,拳頭緊握,指節泛白。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通知也能知曉空間家族已經挑起了派系間的血戰,他所擔憂的隳壞與毀滅正在他無力改變的詭計中舉辦舞宴。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去,走過那條無比漫長的走廊,推開通往庭院的門扉。庭院中一片靜謐,與外界的戰火形成了極端的對比。他知道戈爾迪安正坐在他的書房欣賞、指揮外頭的戰場。
亞歷山大站在那庭中一顆古老的橡樹下,遙望高閣中戈爾迪安的方向,那裡,是家族權力的中心,一座他無法撼動的孤島。透過葉片的光芒斑駁地灑在地面上,像長矛刺穿樹影。他的目光低垂,像是在對過去的自己起誓,卻又像是在向房裡的父親發出抗議。他無法阻止戰爭開始,但他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他緩緩舉起手,指尖在空氣中劃過,開啟了一道通往戰場的通道。他的魔法並不能化解衝突,但它能連接那些失散的命運。他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道:「如果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那就讓它成為這場戰爭的結束,而不是新的開始。」跨過通道的一瞬間,他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中,只留下那棵古老的橡樹,靜靜守望著這片孕育火種之地。
戰場如同一幅癲狂的畫布,每一處都被無序而絢爛的顏色侵蝕。自火焰魔法創生出的青藍與純白從地面竄起,像極了燃燒中的寒霜。那些熔化的石塊流淌成炙熱的河,拖著無數殘骸向低地蔓延。光魔法師的術式在不斷地撕裂與重構,散射出的光譜是人類未曾見過的顏色,像是黑暗深處裂開的傷口,又像是繁星墜落後的破碎殘痕。每一道光束劃破天際,都帶來震耳欲聾的轟鳴,將大地砸出一個又一個深坑。濃濃的霧氣攜著細小的冰刃在戰場上肆虐,彷彿每一口呼吸都能割破喉嚨。流水化作獸影,朝向周圍的人影奔去,隨後炸裂成無數滴沉重的腥血浸透四周。
各大陣營難分敵我,也不見幕後黑手,相互廝殺一如往常,亞伯特永遠是損失最小的家族。在這混亂之中,瘋狂的想像力不斷碰撞——一座燃燒著的玻璃宮殿憑空乍現,被光與火交替塑形;一道扭曲的橋梁垂在半空,連接著虛無的裂隙;無數術式的餘波在空氣中交織,發出令人作嘔的聲響,仿佛在哀嘆這片天地。
亞歷山大站在戰場的邊緣,目睹這片華麗的災難。目光掠過燃燒的廢墟,看著那些被魔法吞噬的生命。他們的痛苦與哀號被戰場上的光影掩蓋,與廢墟一同成為衝突的背景。他的身體被火光和寒霾交替包圍,卻無意揮動哪怕一指。空間魔法師低聲喃喃,語氣中滿是疲憊與絕望,他也曾羨慕這些實際而美麗的想像。他知道,自己的魔法無法停下這場瘋狂的對抗,即便加入也無法顯得多耀眼,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切的無謂與荒誕。
他攤開手掌,一道無聲的通道在城門邊展開,與那些盛大且絢爛的術式相比,他的魔法樸素無華。真正的力量從來不是毀滅的極致,而是為那些無處可逃的生命創造一條嶄新的路。
無處可逃的生命自然是窩居於文明樹垂憐之下的人類,而非這些罪惡的魔法師,他的通道攔下所有逋逃者,將他們送至亞伯特家的橡木下。他沒有猶豫、沒有動容,更不在意空間家族會不會因此覆滅也不在意那些被他扔回去的人能不能活下來。都做為苟且偷生的人,自己如今成了帶來死亡的巨獸。
失措無助的他們胡亂綻放的術式將整個地面扭曲成錯亂的波紋,碎石與泥土像潮水般翻湧。亞歷山大透過魔法創造出的小孔窺伺亞伯特宅邸的情況,紛爭、破壞環伺庭中的橡木彷彿一場獻予文明樹的儀式。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戈爾迪安發現了亞歷山大的小通道,並朝他怒喊。議事廳的屋頂早已被掀飛,裸露在外的迷宮此時亦受到無數魔法的衝擊,支撐迷宮的連鎖反應不堪負荷,其中一個環節斷裂後,整體分崩離析。空間開出一道深邃的裂縫,吞噬了圍繞著庭院的建築和戈爾迪安的嘶吼,而後無聲無息地癒合,只留下破碎的斷垣和殘酷的靜默。
多年後亞伯特家族議事廳的長桌上仍然擺滿了珍饈與瓷器,庭院和宅邸重建如舊。亞歷山大坐在族長之位,當時的迷宮早已消散,庭中有生靈法師新植的樹,修剪得似亞歷山大印象中的文明樹。坐上長桌主位後亞歷山大和戈爾迪安一樣懼怕戰爭的止息。
「父親,」年輕巍顫的聲音對他提出疑問。「為什麼要這麼做?戰爭快結束了,為什麼還要去挑起更多的衝突?」
文明樹被波及的那一日,依舊鮮明地刻在亞歷山大的記憶中。在戈爾迪安死後,戰爭的匿跡讓魔法界迎來了久違的繁榮,然而過剩的人口與不斷累積的產能逼得城市不得不擴張。額外的壽命與多餘的資產必須被消耗掉,一個文明不論使用魔法與否都需要做好這件事。那些在原本應該在日以繼夜的戰爭中喪命的魔法師流離在外,總有幾個被文明樹所接納。他們不像亞歷山大當時那般弱小而節制,他們是一股失控的力量,衝擊著共祖留下的庇護所。那一天,他終於明白,和平並不總是解決一切的答案。和平是戰爭的終結,也是另一種毀滅。
他確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或許他不該如此幸運能自戈爾迪安的迷宮中全身而退,而是應當像他停止戰爭那般果決,貿然打斷迷宮的連鎖然後被炸得粉碎。
衝突需要出口。力量一直都在,而戰火是洩洪最優的解答,他剿滅了那些入侵文明樹的外來種,為了避免災難再度降臨,他接手了父親留下的工作。亞歷山大的目光轉至庭院中那棵小文明樹的方向。它巍然屹立,枝葉繁茂,彷彿正守護著這片土地。「這是為了平衡,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