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作品還有一些需要改進的地方。」文學院的論文大多是在分析某個作家或是某個年代的作品受到什麼影響,產生哪些共通性,不過也有那種用實驗結果說話的理科派。我不喜歡讀文學院的論文,因為他們大多洋洋灑灑而不知所云,中乾空洞只想濫竽充數混個碩士文憑。那些願意花費時間與金錢還有大量思緒去設計還有觀察實驗的作品是僅存的良心,貝卡也這麼認為。
文學院的畢業真的很隨性,某些還允許你寫一篇夠格的小說就放你畢業,但我想創作的是能讓我們的文明逃離滅亡的啟示錄,而不僅僅只是越過門檻終究會泯滅於歷史中的作品。我們的文明已經足夠弱小,連這樣的涓流都足以沖刷至盡的文字稱不上作品,這點我和貝卡氣味相投,所以他自然成了我的指導教授。
「洗耳恭聽。」
「唯一,但是低級的錯誤。」他張開他深邃的黑眼,黑得像天頂上那些難以形容的盒子。「魔法。」
「您不是一個缺乏浪漫的人吧?」我小心地詢問,生怕和貝卡的交流中斷在這裡,從以前到現在,他倨傲鮮腆。他是最偉大的作家,也是最招人慍怒的,我的確是慕名而來,但在那之前我並不知道他如此的氣勢迫人,卻又富有魅力。魔法,那是支撐我作品的重要零件,神明見過太多文明消亡,祂們也在尋找如何避免神明社會崩潰的轉機,而神的科技被稱為魔法。
「當然不,我的意思是魔法這個詞註定不會為文明用於指稱自己的技術。只有沒有歷史觀念的選書人會容忍自己的世界觀出現魔法、超能力或是任何空泛的名字。」
「那些不求甚解、民智未開的懶惰蟲和文盲未懂得觀察世界尋找規則,用巫術與魔法來形容未解的現象。」柔順的毛髮、健康的皮膚以及不存在於任何一處的傷疤,他是我見過最潔淨的美麗者,比任何女子都要勾人。但我要表明我欣然接受他拐彎抹角地責備並不是被他的貌美折服,而是他言之有物,而且我知道他面對其他人的時候更是不留情面,我應當是他最喜愛的學生。儘管我早就畢業了,我仍然會每隔一段時間帶著我的新作前來討教。
「一個使用蒸氣技術的文明,他們不會稱之為魔法。我們使用的電力,在那些中世紀的人眼中就相當于魔法了。如果一個作品中的文明,不論是人類還是電漿構成的生命結構,他們能輕易的讓物體漂浮,那他們也不會稱之為魔法,而是稀鬆平常地道『幫我把那東西拿過來。』反之,你提筆寫作的能力在某些文明的眼中也能稱得上魔法。」
「但僅有某些人掌握的技術也不能稱為魔法嗎?」
「這麼說吧!你能讓古箏發出聲音,能在畫布上留下顏料,不代表你能被稱為一個樂師或是畫家。掌握各種技術的人們成千上萬,而當中沒有魔法師。」
「任何事物的發展都需要累積,我不會去譴責那些前輩,也不會去怪罪那些求診於巫醫的古人。他們還沒有能力。但是孩子,除非你的作品有讓魔法這個詞被應用的原因,或是你的作品是一個行為藝術,否則你不該讓一個非神秘角色使用魔法。」
「你要學會為一個技術取名字,學會去建造一個文明,順著它的歷史讓它成長茁壯、毀滅、取代或重建。」
「你應該知道我們也正瀕臨崩潰,以前的社會男女分工是非常明確的,甚至不會出現我們這樣美麗的、追求藝術的人,我們的存在就是一個警兆。」貝卡輕輕揮動他的爪子,在牆上搔刮出近乎不可見的痕跡,那些白牆充斥著污漬,一般來說我們這些美麗者是不屑去觸碰它的。但指甲會生長,磨在地板上又不體面,我們已經不是那些原始而野蠻的祖先。
「那些神呢?祂們給予我們食物跟水,雖然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你相信你祖上不知道五六輩那代才看過的神嗎?」污垢堆積在被磨短的指甲上,和潔淨的貝卡格格不入,顯得他病態而妖美,但他是我的老師,我不該對他有非分之想。附近的人發出慘叫,他們又在相啖。明明食物充足,卻生人互喫,簡直毫無意義,腥臭味些許飄過。
「祂們有留下痕跡的,祂們上次來就動過天頂那些黑色的裝具。」
「還有呢?那些定期出現的食物嗎?我們確實不知道祂們怎麼讓那些食物和水的出口源源不斷地供給。」他的話語跟補給口的食物一樣滔滔不絕,我一邊幫他把水倒在他的手上,好讓他清潔手上的污漬和指甲屑,一邊構思著能穩固立場的駁斥。
「對阿!我作品裡的魔法是神明使用的不可知技術,最貼切的名字就是魔法了吧?」恆星在此時恰好暗了下來,四顆恆星總是在這時一同熄滅,在大約九分之一個發情期後又將亮起。「我們不知道那些恆星發亮的原理不是嗎?我不像那些垃圾一樣描寫了那麼多種類的魔法,寒冰、烈焰、光明、黑暗卻只用來達成攻擊、防禦等等無聊又同質的事情,屬性的差異只在於相互剋制。貝卡,我同意你的說法,但我的魔法的確就是技術,不同領域的它們是各自被用於窺探、隱匿、移動、破壞,可能破壞有很多種,但我們本來就有爪子和牙齒這種多樣的破壞手段。」
「好吧!你說服我了,或許你的作品裡的神明會干涉人們的生活,會回應凡人的儀式,甚至使用凡人幫他們取的名字。我以前看到和神明相關的作品都認為是無稽之談,畢竟我們的神明從不作為,我們甚至不確定天頂那些東西到底是不是祂們的作品,說不定跟我們周圍的牆還有我們的祖先一樣是自然存在的。」他進入我的身體,我們一如往常的交合,我們的交合從不帶私情。
「誰知道那些是不是神明放置的呢?」
「那又有誰能證明這些是神的作品,神又是誰創造的呢?你會對你的造物不聞不問嗎?」
「那些食物跟水不算恩賜嗎?至於那些黑盒,如果沒有出什麼問題,他們自然不需要去處理。」我近乎哀求。
「如果是,那為什麼不來調停我們之間的紛爭呢?為什麼剝奪了男人守衛領地的能力?為什麼我們不再繁殖,只剩下同性之間的性愛?為什麼放任那些人傷害小孩?我們作為造物問題可大了。」
「祂們可能不被允許干涉我們。」我在說什麼?如果神明和人井水不犯河水,那我為什麼還要堅持信仰?
「這就對了,你作品裡神的造物回應信徒的欲求,但現實的神根本不能影響我們,或許祂們根本不在乎我們,只是剛剛好在附近休息,甚至不一定是休息,畢竟神可能不需要休息,祂們可能正在執行一些我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像的行為。而這些行為恰好讓恆星定時亮起熄滅,讓食物出現,甚至讓我們的文明誕生。」貝卡喘了口氣,在黑夜中我仍然能感受到他哀傷得看著我,彷彿是在記錄我可悲而低下的反應。
「祂們早就離開了對嗎?」
「誰知道呢?我又不是先知,你應該慶幸食物跟水還有日夜交替還在。」他將自己的一部份留在我的體內,「你知道,我總有一天也會離開。」
貝卡閉上他的黑眼,原先從他眼底反射出的微光也隨之消失,靜謐的世界全然無光。如果這些秩序都是因為祂們的存在而存在,一旦祂們離開了,我們一直以來歸納的那些日夜規律和無盡的食物都將不復存在,我們什麼都不是。我明白我的堅持只是庸人自擾,就算我真的喚醒了整個文明,社會遲早還是會迎來第三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