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鵰》7-「火真別姬」
她靜靜地坐在蒙古大帳中,接見兩個從西域來的祕密訪客。
右首的這位客人,環眼燕頷,腮邊長著密密麻麻的棕黃色鬍鬚,蹲坐在毯子上,雖靜若動,像極了一頭豹子踞蹲伏在地上的威勢,好似隨時可以一竄而出。
她不禁心下喝采:『這李飛豹真是人如其名,像極了一頭豹子。』其時蒙古貴族喜歡豢養豹子,可是她自小對豹子便極度厭惡;或許是來自那次她未婚夫的豹子差點要咬傷了她的緣故吧,她就是不能喜歡豹子這種太過凶猛殘忍的畜生。
雖然她討厭活生生的豹子,可是她得承認,她是真的挺喜歡這個以豹為名的年輕人;不然她也不會暗中給他那麼多幫助了。李飛豹每年跟她要一萬兩黃金,暗中從事些甚麼?經營些甚麼?她從不過問。
雖然她的夫君布圖早就過世了,可是她,做為迭列斤部落最大貴族亦乞列思一族的首領夫人,還是要甚麼有甚麼的;亦乞列思的長老不同意,她便去告訴忽必烈,忽必烈總還是念著這點舊情的。
再說,當年鐵木真起事要統一蒙古一族,她的夫君布圖是最早響應歸順的蒙古族長。鐵木真那時笑著對她的夫君布圖說:「我們蒙古一族兵強馬壯,弓騎之術天下無雙。可惜自古以來蒙古人分為尼倫部落與迭列斤部落,兩部落間攻殺不斷;今天你布圖代表迭列斤部來歸順我,那麼今後我們尼倫部與迭列斤部的蒙古人將結為兄弟,整個世界將再也沒有能夠做為蒙古對手的敵人了!」
("尼倫"在蒙古話中代表純度很高的黃金,而"迭列斤"在蒙古話中則是天山下來的野馬的意思;這兩個部落在鐵木真統一蒙古之前,為蒙古草原上勢力最大的兩個部落。)
鐵木真那時高興,當下許了妹妹鐵木倫給了布圖;幾年後鐵木倫病死,鐵木真又將他最寶貝的一個女兒,也就是她,火真別姬公主,許配給了布圖…
火真別姬從回憶中拉回,轉頭又看著左首的這位李飛豹帶來的無名劍客,李飛豹說這個劍客不願意講他自己的名字,「Nergüi」,李飛豹說:「那爾古亦,他說他叫做這個名字,意思是沒有名字的人。」
火真別姬笑了,說:「那爾古亦?那是一個極為常見的蒙古孩童的小名,多沒意思。」
她瞇起眼睛細看那左首自號無名的劍客;身材修長,眉清目秀,腰間掛著一柄長劍,雖然那劍鞘看上去灰撲撲地不甚起眼;可是在火真別姬見慣了天下奇珍逸品的眼中,一看就知道那柄劍的劍芒隱隱約約自劍鞘的接縫處透散出來,雖然離著遠遠的,那柄劍不爭自生的劍氣仍令人凜然生懼。
她不禁對這丰神俊朗的劍客起了些好奇心,『能帶著這柄長劍的劍客,武藝絕非一般;可又不知道若是與他相比,兩人之間竟是誰上誰下呢?』,她心想著,卻苦笑著搖了搖頭,分開已經二三十年,她卻仍然記掛著那個男人。
她讓下人在大帳裏倒了三壺奶酒,一人一壺一個小羊角杯各自放在三個人的身邊,便揮揮手讓下人都退出。她知道,這化名李飛豹的人帶著這個劍客來找她,必有重要大事相商。
等下人都退出大帳之後,李飛豹才終於開口,說道:「火真別姬,我這次來找妳,是要告訴妳一件大事。這件事,即使在忽必烈的軍中都是極為機密的事情。」
她輕輕一笑,這種話她一輩子聽得多了;每個男人都認為自己要說的是天下間絕密的大事,從她的爹爹到她的兄長她的夫君她的姪子,誰不是呢?火真別姬道:「飛豹子,甚麼大事?不過就是我那姪子忽必烈要結婚的事吧?而且…他這次的妻子…是當年金刀駙馬的的女兒,對嗎?」
火真別姬努力地將話說的平平穩穩地,儘管她心底像是有一千根針在刺攢。
「這件事不算甚麼,忽必烈的喜帖早已廣發出去,大草原上的各部落,我們蒙古人征服過的各王族,白高大夏,女真人的大金,極北沉睡之地上的蠻族,甚至包含你們契丹流亡的耶律家,都說要派人來參加忽必烈的婚禮…」
李飛豹搖搖頭,道:「那些人人再多也不打緊,可是,火真別姬妳可知道——金刀駙馬也要來?」
火真別姬苦笑:「他要來,我怎麼不知道?他不但要來,還要帶著他在南朝娶的妻子一起來。忽必烈昨天給我看過他寫過來的書信了。他說金刀駙馬要來,並還說要送還當年鐵木真賜給他的那把金刀;信中言詞懇切,說蒙古與大宋打仗打了那麼多年,是應該坐下來好好談談的時候…說希望這次的聯姻,是一個蒙古與大宋之間信任的開端。」她的眼神看向遠方:「當年…當年我害死了他的母親,可是他一句話沒有責怪我。而我們蒙古人殘殺了大宋這麼多子民,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他…他卻突然說要與蒙古結盟,永為兄弟之邦。」
火真別姬笑著搖了搖頭,續道:「除了我爹以外,他是我看過最大量大度,也是最高深莫測的男人;如果說鐵木真是天空,那他就是大海,與鐵木真一般的深不可測。」她頓了頓,說:「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想甚麼?那年,他就這樣走了;在南方結識一個與他完全不一樣的古靈精怪小妹妹,他就永遠離開了我們蒙古;甚至還幫著他那些所謂的祖國,他那些從來沒有養過他一天一夜的族人,反過來對抗他安答所率領的軍隊。南人——又或者是男人,我永遠也搞不懂他們在想甚麼。」
李飛豹等她說完,才緩緩說道:「火真別姬,妳雖然從小與金刀駙馬相識,可是畢竟還是不懂他。」
火真別姬一揚眉:「哦,我不懂;那你懂嗎?蒙古與大宋戰火正熾,大宋這邊領軍的『郭大俠』,居然要跟蒙古大汗忽必烈結親,並說要締結兩國永交之好…這…」
李飛豹冷笑,做了一個橫斬一刀的手勢,才道:「哼!金刀駙馬征戰一生,豈能真正安著甚麼好心來行這婦人之仁的事?依我之見,金刀駙馬是想要刺殺忽必烈。」
火真別姬聽到李飛豹這話,吃了一驚,微微蹙眉:「飛豹子,你這話可不能亂說;忽必烈的婚禮是喜事,若那…金刀駙馬真要行刺大汗,那麼…也絕難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那金刀駙馬根本沒想過這件事。」李飛豹說道:「當年忽必烈就曾經宴請過金刀駙馬一次,據說當時金刀駙馬便有刺殺之心,只是當時金刀駙馬帶著的小子功夫不夠,再加上當年忽必烈身邊有金輪法王、尼摩星、瀟湘子與尹克西四大高手護著,這才讓金刀駙馬未能得逞。」
李飛豹說到這裏,卻沒接著往下說,自顧自端起羊角杯倒滿馬奶酒,一口飲盡,咂了咂唇,讚道:「好酒。」
火真別姬神馳想像那年,她在蒙古軍中早就已經無數次聽到將士們轉述那次金刀駙馬獨闖蒙古大帳的神威;沒想到這時李飛豹又忽然提了起來,她追思念想半晌,嘆了口氣,才說:「他來見忽必烈的那次…大家說的都不一樣。我後來問忽必烈,他也老是跟我含糊其辭,只說金刀駙馬讚他『氣度寬宏』四字而已。」
那無名劍客從進來她的大帳之後,一直保持著那副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的神情,聽到這裏才忽然插嘴說道:「江湖傳言,未必為真。我那次敗在少林寺小童手底下,原以為…原以為少林寺深不可測,連一小小掃地童子都可以打敗我;豈想的到前幾日我與飛豹哥哥趕來這裏的路途當中,恰巧遇到幾個少林寺趕來襄陽助拳的老和尚。說是甚麼羅漢堂四大金剛、韋陀門六大護法的;結果飛豹哥哥不信我說的少林寺武功天下無雙,尾隨他們到樹林深處,出言挑釁,隨手料理,那幾個禿驢根本沒有甚麼大功夫,一一都給飛豹哥哥打倒了。」
那無名劍客眼神中藏著一點不甘,說道:「這般想來,恐怕那小童便是少林寺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了;傳說中上古有一門絕技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是釋迦摩尼傳下來的,可以使人的外貌返老還童,八九十歲老翁依舊可以狀似童子…那小童…肯定是練過這功夫的。」
李飛豹拍了拍無名劍客的背,說:「兄弟,我早說過你的劍法天下無雙,少林寺再厲害,也不可能隨便一個掃地小童便能將你逼入絕境;只是我不當面幹倒幾個少林和尚給你看看,你就是搖頭不信。」
火真別姬聽著李飛豹與無名劍客聊起這些江湖軼事,卻沒有多大興趣;她只是知道她剛剛認識李飛豹的時候,曾見過李飛豹與九頭豹子玩摔跤。當時火真別姬在的迭列斤部中,最好的老跤手叫做蘇合,而李飛豹在跤場上打敗了蘇合,更還吹牛說他可以馴服軍中貴族們養的豹子。
蘇合搖搖頭說不信,於是便讓李飛豹下場一試;沒想到李飛豹連摔蒙古貴族們養的九頭豹子,將那九頭豹子分別都摔得七葷八素,咽嗚著乖巧如同小貓。這下蘇合可服氣了,說能摔服烈馬的跤手雖然不多見,但總歸還是有的;而能空手摔服一頭兇猛的豹子的,蘇合比大拇指,說他生平僅僅見過李飛豹一人而已。
『飛豹子這麼厲害的身手,連活生生的豹子都能馴服…可是聽他們的言下之意,這無名劍客的武功甚至要比飛豹子的功夫都還要更加厲害?』火真別姬默默心想,忍不住對那無名劍客重新打量。
「火真別姬,」李飛豹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我收到消息,這次金刀駙馬可不會像上次那樣失手;他這次帶著他那個號稱南朝女流當中武功第一的妻子,更還會帶著他最得力的助手,他的女婿耶律齊。這耶律齊可不是普通人,曾是當年號稱中原武林武功第一的老頑童唯一的傳人。現在金輪法王已死,尼摩星殘廢,瀟湘子尹克西相繼失蹤…要能在婚宴上擋得住金刀駙馬出手獵殺忽必烈的,恐怕…蒙古勇士雖然剽悍,卻也未必擋得住金刀駙馬一擊。」
火真別姬吸了一口氣,道:「飛豹子,你想說的我都知道。你說忽必烈大汗有危險,南人以金刀駙馬為首,要在大汗的婚禮上靠著南人的武功擊殺大汗,是不是?」她臉色有些紅暈,或許是帳篷內的火爐烤得太過凶猛,也或者是她今日忽然想起了很多過往的事情。
「是。以金刀駙馬郭靖的武功…眼下大汗身邊的護衛,難當一擊。」李飛豹銅鈴般的大眼,眼神裏閃爍著堅決。
火真別姬聽到那個人的名字,背脊冒汗,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在帳棚內踱了幾步,才將呼吸平緩下來,說道:「飛豹子,難道你要我帶你去見大汗,然後跟他說南人們的計謀?忽必烈不會聽的。他自詡為整個大草原上最英偉的好漢,不可能因為你的三言兩語,而將婚禮取消。」
李飛豹搖搖頭:「我不是要說服大汗取消婚禮。而是要妳去跟大汗說,妳也要參加他的婚禮。」
火真別姬呼吸為之一緊,她明白如果她去了忽必烈的婚禮,將會遇到誰…可是李飛豹卻完全沒有為她考慮,鐵板釘釘地說出了他的請求。
「火真別姬。妳帶我與那爾古亦二人去參加忽必烈的婚禮。我們兩人有把握,當庭擊殺郭靖,為妳復仇。」李飛豹咬牙切齒地說道。
火真別姬嘆了口氣,問道:「飛豹子,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帶著你們倆一同出席忽必烈的婚禮,那麼我的名帖上,要用我的蒙古名?還是要用我的漢名?」
李飛豹與無名劍客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沒想到火真別姬雖然已是那麼大歲數的一個女子,心思居然同那十五六歲的少女,也相差不遠。
她喃喃唸道:「如果用蒙古名火真別姬,那麼他肯定知道,但他的夫人不會知道我也在席間;如果用的是漢名華箏,那麼他的夫人…他的夫人就會知道,我也來了。」
火真別姬仰頭將馬奶一口乾盡,說道:「就用漢名華箏吧,我就是要讓那女子知道,我,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