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 Gregor Samsa awoke one morning from uneasy dreams he found himself transformed in his bed into a gigantic insect" (Franz Kafka, "The Metamorphosis") [1]
貴格一早醒來便覺得身體怪怪的。
他渾身發癢;床單和被子以及枕頭套上的纖維都像在搔癢他。他猛然鑽出被窩,並一件、一件剝去衣物,脫到僅剩一件內褲。他用力抓、猛力抓、四處抓,抓呀抓、抓呀抓呀抓個不停──卻怎樣都無法止癢;因為那種癢不是在皮膚表層,而是在身體裡面──就在體內有數億隻蠕動的蛆在他的體內騷動。
他嚴重懷疑自己體內住著一隻蟲。
忍住癢感,他拿起手機;渾身發癢,讓他難以輸入訊息。好不容易終於打完字,按下輸入鍵:
「身體不舒服,今天想要在家休息。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去公司那邊請假?」
剛傳送,被癢感困擾著的貴格才想起「原本睡在枕邊、經常搶被子的個體」不在身旁。
她前一天有講:今天要送兩個寶貝蛋上學──說什麼「要校外教學」──什麼浪費錢的活動。渾身發癢,讓貴格心情煩躁、滿腹牢騷。
老婆早就出門,送兩個寶貝蛋上學……
還好兩個孩子同歲,就不用發兩趟接送。
貴格依舊在抓癢,只能洩氣地自行處理。
他邊抓癢,邊走到飯廳;餐桌上並未留下任何東西──哪怕是止渴的一杯白開水(老婆通常都會起床張羅早點或什麼的。)
飢餓感好像比平常更明顯──或許是因為渾身發癢;腹中絞痛的感覺疊加在腹腔搔癢的感覺上,令貴格痛苦不堪。他彎下腰、扶著餐桌椅,試著改變姿勢;腹部的疼痛沒有絲毫緩解的跡象。
他捧著腹部,邊走向冰箱,另一手正在用手機確認行事曆,忍著腹痛與全身的搔癢感,邊翻攪腦子默算出席時數。
他扭開冰箱門,一陣涼意迎面而來,稍微舒緩身體正面的癢感,雖然背後依舊搔癢難耐。
得到「不無小補的舒緩,」他翻動冷藏層,找到前一晚沒吃完的剩菜;打算送進微波爐,將就著吃。
他一邊抓癢,另一手捧著保鮮膜包著的菜盤,順勢用腳帶上冰箱門前,騰出抓癢的手隨手抓了塑膠牛奶瓶的瓶口。
貴格將牛奶擱在桌上,好騰出手繼續抓癢;一面走向微波爐。
他隨手按了平常按的秒數,看著爐內燈亮起,菜盤順時針旋轉起來。
他發覺觸覺似乎比平時更為敏感──隔著爐子,他已經可以感受爐內食物的溫度,開始像編織針在他皮膚表面迅速來回刺擊。
沒想到,表面受到熱度刺激,體內的搔癢感跟著加劇──搔癢感一下子變成劇痛,痛得他差點在地上打滾。
嚇得他立刻按下「停止鍵;」食物跟著停止轉動。
一陣徒勞已令貴格疲憊不堪;無曾止息的搔癢感令他身心俱疲。
他沮喪地吃著加熱不全、外熱內冰的剩菜,邊詛咒自己的人生。
看來今天真的不適合上班……但特休已經請完了。
不行,如果沒工作,怎麼養家餬口?家裡兩個寶貝蛋才剛上小二。老婆賺得又沒自己多。假如丟工作,家裡頓失經濟支柱,就得讓兩個漂亮寶貝蛋挨餓受凍了。這對漂亮的龍鳳胎是他的全部──是年近五十的貴格在精子游不動前努力注進年紀相當的老婆體內──那機能幾乎衰退得差不多子宮,費勁千辛萬苦孕育──好不容易養這麼大的一對寶貝;若失去他們,貴格就什麼都不剩了。
但渾身像數億隻小蛆蟲在體內來回啃食、蠕動的搔癢感,幾乎要侵蝕貴格的理性與感性。
對小寶貝蛋倆的惦念與親情不敵身體內側的搔癢感──
貴格決定:今天不適合上班。
抱著一試的心情,他傳訊息給主管:
「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想要請假……」
一想到寶貝蛋倆挨餓受凍的景象,貴格立刻押下退後鍵,並重新輸入:
「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想要請早上去看個醫生。」
改成這樣很好:「我既沒有不去上班,也傳達沒辦法立刻進公司的窘境。」
心想這樣可能不夠有「誠意,」貴格補上一句:
「下午會回去上班。」
如此寫道,貴格心裡才舒坦些,便沒早起醒來那麼緊張;相當奇怪地,隨著因緊張而肌肉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體內的搔癢感,雖然依舊存在,多多少少舒緩些許。
而這種協調反應──肌肉緊繃跟搔癢感之間的連鎖反應──更加深貴格的懷疑:
「我體內肯定住著一隻蟲。」
主管很快就回傳訊息:
(一張比大拇指的貼圖)
所以說……主管似乎同意讓他請早上的「病假」──雖然公司會將病假算進「特休」天數──實是難得。
遏制體內的搔癢感、停止抓癢的貴格,撩起衣服,讓老醫師用粗糙的手伏貼在自己肚皮上,隔著冰冷的聽診器,來回移動。
貴格忐忑不安,深怕體內真的住著一隻蟲;而搔癢感隨著內心的波動變得更加劇烈。
正等待醫師宣判自己死刑以換來「終於解脫」的心情,貴格吞了吞、呼氣稍微變得急促;體內搔癢感強烈到令他想一把推開老醫師、用力狂抓、猛抓的地步。
醫師伸回握望診器的手,用鼻腔送出一注長氣,沙啞地說:
「都很正常。」
難以置信的表情全寫在貴格臉上;他胸腔一鼓,稍微提高音量半吼:
「要不要再仔細檢查一下!」
老醫師嘆了口氣,露出「見怪不怪的表情,」再度將聽診器貼回貴格的肚皮上。
重新檢查過後,老醫師又嘆了一口氣,緩緩地、沙啞地說:
「很多人都會這樣。尤其是『這個季節』:容易造成憂鬱或倦怠。」
聽到「不是只有我會這樣,」雖然沒獲判預期中的「死刑,」貴格心裡仍舒坦些許,便放鬆橫膈,讓稍早挺起的小腹又突出來。
「不用吃藥;在家休息一、兩天,自然就會好了。如果很不舒服,就跟公司請假,在家休息。明、後天就會好起來。」
貴格心想:「有家要養的人,還有餘裕休息一、兩天,不工作嗎?」
但老醫師已經滿臉不耐煩,作勢用聽診器驅趕他了;貴格只好摸摸鼻子,謝過老醫師撥冗替他望診、浪費七、八分鐘,急著奪出診間,好讓下一位看起來等同不耐煩且窮抖腳,看起來就跟自己同一個症狀的中年男子,接著進入診間聽取一樣「在家休息就會好」──幾乎毫無用處的建言。
「甚至沒開藥?好個江湖郎中、掛美國醫學博士頭銜的庸醫。」
臨行前,貴格不忘轉頭,向貼寫著「美國XX大學醫學博士」招牌的柱子底部吐了口口水。
貴格傳給主管訊息:
「剛看完醫生。吃完飯就會回公司上班。」
主管馬上就回傳「比讚的貼圖。」
他看到對街一間沒怎什麼人排隊的自助餐店,打算隨便撿幾道菜、胡亂吃了,趕快回去接續下午的作業。
他顧不得找到枕木線,看車道的紅燈亮起,就小跑步橫跨馬路。
隔著落地窗,看著店內的加熱托盤上擺滿琳瑯滿目的菜餚;不知怎麼,貴格不僅沒有食慾,反而覺得反胃、想吐。連隔著落地窗,他都能輕易嗅聞食物的氣味。
並非這些菜餚飄散餿水般難聞的臭味──若此,平時的他應當氣到電話打到市衛生局檢舉不良店家了;他「致電葬送」過不少做小本生意、煮出賣相難看的食物的餐館。
而是,這些盛在加熱盤上的菜肴飄送一股嗆鼻的氣味進他的鼻腔;而這些菜的香氣過於濃烈,就像在公司偶爾會碰到「同班,」五、六十歲的阿桑同事──老愛噴灑過多香水──搭上同一班電梯,待在狹窄、幾乎密閉的空間,與之度過幾十秒的上樓時間,強忍濃郁而嗆鼻的香水「臭味。」
此時,嚴重懷疑自己體內住著一隻蟲的貴格,深感這堆「臭得像餿水」的香噴噴食物要他老命──驅蟲劑似──害他不敢接近。
此刻,深刻理解自己的嗅覺變得異常,貴格自是無心入內吃頓便飯。
他摸摸鼻子,準備返回公司。
一路上,路上來來回回行駛的車子吵得像要把他腦漿絞出來──這才讓他意識到:感官似乎又變得更敏感了。
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體內的搔癢感又變得更加強烈。
剛剛在自助餐店門口吸入的食物香氣彷彿仍殘留鼻尖;而馬路上各式的嘈雜聲響──明明平時就習以為常,如今聽起來就像震耳欲聾的夜店電音,不斷衝擊他的腦門。各種像是商家營業的聲響、修剪路樹的聲響、指揮交通的聲響、行人腳步的聲響、汽車時不時傳來的喇叭聲、遙遠處救護車傳來的聲響、警示燈旋轉而發出的細微「軋軋」的聲響、牙根打顫在顱內發出的聲響、心臟撞擊肋骨的聲響、急促呼吸發出的聲響、風吹的聲響、自己腳步聲發出的聲響、腳步撞擊地面透過骨頭沿著脊椎回傳腦殼的聲響──彷彿全世界所有噪音都聚攏到貴格體內,在這具人皮裡面來回撞擊,形成某種渾厚的回響,而且無法被釋放出來,只能在身體裡面蓄積。
他很想奔到馬路中間大聲咆嘯「吵死了閉嘴──都給我停下來──」渾身發癢:就像在身體內部有數億隻小蛆蟲四處竄動、啃咬、蠕動、爬呀、鑽呀、製造各種聲響──啃咬的聲響、蠕動的聲響、沿著骨骼、咬食神經、痛的聲響、搔癢、癢的聲響──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血流的聲響、血管管壁的聲響、什麼紅血球、白血球、血小板撞擊血管管壁的聲響──咯啦嘰呱咯啦嘰呱嘰呱呵唭咕嚕嗡嗡作響──
一股衝動,貴格差點在大街上當眾脫衣、大抓特抓、抓呀抓、抓呀抓呀抓個不停──把體內數億隻小蛆蟲一隻、一隻抓出來──哪怕是要用縫針慢慢刺、慢慢刺、慢慢往身上刺,一隻、一隻挑出來──好讓早上到現在的搔癢感止息。
「乾脆跑到路中央──」
被疾駛而來的車輛撞上、將身體撕扯成兩半──就能盡情往裡面抓。
想著、想著,邊走邊抓癢,隔著一張起皺的人皮來回抓搔──如隔靴搔癢毫無作用──貴格終於走到公司樓下。
他發覺幾乎所有人都盯著他看。
「怎麼,我抓個癢有那麼奇怪嗎?」
所有在走動的人、走樓梯上樓的人、等搭電梯的人、搭進電梯等關門的人、坐守衛台的人、打掃的人、洽公奔波的人、聊天的人──所有人都在看他──而貴格能用複眼般的超能力「一眼看見」所有人的眼神,就像看到奇怪生物,往他身上投來──
「所有人都發現我體內住著一隻蟲。」
他驚慌失措,他躁動,他踱步,他抓腦袋,幾乎要扯下頭皮──貴格突然大吼:
「不要看我!」
他變得歇斯底里,並大吼大叫: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此舉驚動旁人,紛紛將目光移向身體開始不自然抽搐、表情痛苦的貴格。
守衛注意到他的異狀,準備起身過來關切;而一旁的人們紛紛停下手邊工作,也準備過來關心。
回過神來,貴格意識到自己惹了非必要的麻煩,便拔腿離開現場,找到角落的廁所,躲了進去。
他挑了最裡側的隔間,一把鎖上;糞便、尿液的氣味直衝腦門,觸動了體內的搔癢感。但他別無選擇,只能暫時躲在裡面,強忍便溺的氣味。
等了數分鐘,外頭沒任何動靜。
他慢慢推開隔門,走回洗手台前,打算看個仔細,確認自己到底發生啥事。
他瞪著鏡中那個外觀沒什麼變化的臉孔,越看越陌生;明明每早起床都會看到的臉,竟變得既熟悉又陌生,心中油生深度的恐懼。
「體內住著一隻蟲。」
這個印象盤據他的心神;他越是想這件事,全身越是發癢難耐。
他脫下西裝外衣,扒下襯衫,裸坦上半身,開始死命地抓。
他抓呀抓、抓呀抓、抓了又抓、抓了又抓了又抓呀抓呀抓個不停──抓到身體的正面破皮流血、起腥紅的疹子。身體的異樣讓他幾乎癲狂:他一直抓、一直抓──卻怎樣都無法止住體內的搔癢感。
突然一陣震動,嚇得貴格差點跌坐地板。
他摸向西裝褲口袋,拿出手機;原來是主管傳訊:
「進公司了嗎?怎麼還沒看到你?你人還好嗎?」關心的訊息。
他匆忙回訊:
「沒事。午餐好像臭酸了。正在廁所奮戰。」
不一會,對方回傳:
「你真的很衰耶,今天。」
「等一下就回辦公室。」
對方回傳「比讚的貼圖。」
強忍搔癢感,貴格穿回衣服;此時,老婆卻傳訊:
「公司這邊要加班。麻煩你提早去國小前面等。遊覽車應該會準時到。不要讓小寶貝等。」
他媽的──貴格差點「夯起來,」手機往地上一擲。
癢得受不了,差點控制不住情緒。
他現在這副德性,實在沒心情理小孩的死活。
怕主管再度傳訊息來哭爸哭媽,他打算先進辦公室。
他策略性地先傳「知道了」給老婆──之後看怎樣再說吧?
心裡平衡一陣,衣服穿好,貴格準備上樓進辦公室。
回到座位,貴格卻全身癢得坐立不安;坐在位置上,就像給體內數億隻小蛆蟲開Buffet──任它們吃呀、啃呀、鑽咬、啃嚙──爬來爬去爬來爬去──蠕動不止「啃呀咬呀爬呀鑽呀吱吱嘰嘰吱吱嘰嘰吱吱嘰嘰……」
「可不可以不要碎念很煩!」
鄰座同事忍不住大吼,引來全辦公室的人的側目。
主管注意到了,扶額搖頭,起身,正要過來關切。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碎念一直碎念一直碎念一直碎念──煩不煩?有病幹嘛不去看醫生──」
「貴格。」主管走到他身旁,好聲好氣說,「來會議室,有話跟你聊聊。」
「一直吵一直吵一直吵一直吵一直吵個沒完──我是要不要工作!」後頭的被騷擾的同事繼續飆氣話;旁邊的同事聚攏過去安撫她。
閉上會議室的門,主管才開口:
「你今天真的不對勁耶,要不要早退、回家休息?」
蛤?拎北忍一整天的癢──你他媽──就要我回來辦公室坐不滿一小時還要一路癢回家──
「不要!」貴格用會傳出辦公室的音量大吼,「不要扣我薪水!」
主管急著安撫他:
「沒有要扣你薪水──老闆那邊我幫你說──你趕快回家休息。」半強迫他提早下班。
人家都這麼說了,貴格只好識相、打完卡,早退。
後腳離開辦公室前,他傳訊給老婆:
「今天身體很不舒服。主管放人。準備回家。」
還沒離開公司樓層,他全身已經癢到受不了。這種狀況也不允許他去搭捷運了。
他只好先去找沒什麼人的樓層,找間平時不太有人會去上的廁所,趁裡面都沒人的時機,躲進裡面。
他褪下上衣、裸坦上半身,開始毫無節制地亂抓。
「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
他抓呀抓呀死命抓呀抓個抓個抓好癢抓了又抓個抓抓抓個不停──
「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
「老婆還沒回訊息。不曉得要怎麼處理小朋友──」
他死命抓抓呀抓個又抓用力抓個抓呀抓呀抓個抓癢到不行個抓了又抓個抓抓抓個抓呀抓呀個不停──
「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好癢──」
他抓呀抓個死命抓個抓呀抓呀不停抓──一陣劇痛,像是要從身體內側炸開;痛得他停下動作,瞪著鏡中的自己。
怵目驚心的景象:一對昆蟲的前肢正在撐開他的胸膛;嚇得他痛得癢得大叫「啊──啊──啊──」
昆蟲的頭慢慢探出來;前肢像是偵測危險,在他的肋骨周圍來回摸索。
貴格痛得癢得驚恐地大叫「啊──啊──啊──」
手機震動;老婆傳回訊息:
「忙個段落了。今天不用加班。我自己去載小朋友。不舒服的話,請你就直接回家休息了。回去之後我會再幫你煮粥。」
看到老婆的訊息,貴格鬆了口氣,心想:
「原來我可有可無啊。唉……就算沒有我,一切依舊正常呀。」
心裡釋然的貴格,失去意識前,透過鏡子,最後一眼看到的景象便是一隻冒出頭部、外觀醜陋的怪蟲,猛力將人皮扒開、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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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Kafka, Franz. "The Metamorphosis." The Complete Stories, ed. Nahum N. Glatzer, trans. Willa and Edwin Muir, Schocken Books, 1971, pp. 89-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