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隔十年,他又回到這座城市。
他居無定所、四處遊蕩,尋覓翻身的機會;終究,換得一場空。
曾經胸懷大志出外闖蕩,卻歷經挫折,弄得遍體鱗傷。
他已用罄運氣。
費盡千辛萬苦,還差點捱不過嚴酷的冬季,總算湊齊旅費,輾轉回到這裡──夢想的起點,卻是毫無希望的人生的初始點。
失去任何冀望的他,現在只求在被絕望沖垮前,一睹當年賦予他人生希望的珍寶。
位於港都大道最人聲鼎沸的地段;山坡上、面海,眺望整個港都;在坡頂佇立一座正面仿殖民地式、後方則是舖鐵皮屋頂的複合式建築;遠看,像隻蜷曲的毛毛蟲──鐵皮的軀體,或許該說是顆「蛹」才對。
當地人稱「洋人館」──據說是二、三十年前,經濟起飛的年代,港都發展之初,由某位出手闊綽的富商獨資興建。
這棟建築似乎標誌當時「空虛的榮景」:建築之初,富商資金雄厚而能聘請當時最具影響力的建築師設計獨樹一格的殖民地風情建築;之後卻因資金周轉不良而跑路。留下的爛攤子──僅剩正面殖民地風格的外觀的爛尾樓──由另一位毀譽參半的建商接盤;更在後頭隨便用鐵皮建築蓋成現在這副「蛹」型建築。因此,當地人又戲稱「無法羽化的死蛹。」
後來,奇形怪狀的建築再度易手;接手人是一位喜好收藏珍玩的商業大亨。
聽說,這位新主人也不是什麼乾淨的貨色;背地裡幹了不少非法勾當。因此,也有人說這間「洋館」裡頭擺的都是這位建商四處搜刮來的贓物,或洗錢用的寶物。
沒人知道具體內容為何。
只知道,這位炫富成性──或意圖吸引潛在客戶──的企業大亨搞了「真品展示博物館,」展出各式收藏。
十餘年間,這棟外觀詭異的「博物館」遂成港都有名的地標之一。
在眾多稀奇古怪的珍玩當中,收藏一件,唯一一件,貨真價實的珍寶:
「蝶孃。」
展覽簡介說道:本館的鎮館之寶。遠從日本漂洋過海而來,真正的蝴蝶女伶。存活超過百年,見證世界歷史的發展。原先是德川幕府時期某個外樣大名私藏的藝妓。明治時期,政府掃蕩反抗勢力;該大名的家族受到清算而滅族。蝶孃被原先效忠該大名的殘黨收藏,隨後被變賣給在江戶經商的某個富豪。成為富商酬庸的工具後,蝶孃經多次易手、輾轉流傳於民間。後來,不知具體緣由,蝶孃被賣往海外。之後,在某個拍賣會上,蝶孃被博物館主人的舊識相中,用巨資買下;再轉手給博物館館主。百年來歷經無數次「易手、轉讓,」綜觀蝶孃的一生,可說是「流動」的體現。如今,本館儼然成為蝶孃永恆的居所。誠摯邀請您一睹傳奇的蝶孃的風采。
博物館的總是大排長龍。人們願意花時間排隊,為的是爭先一睹「蝶孃」的風采。
如果細看,可以發現,排隊的隊伍當中,幾乎全是慕名而來的觀光客。畢竟,受「新奇的玩意」是人類的本性,正如同飛蛾會撲向燈火,亦是本能所驅使。
儘管如此,對在地人而言,蝶孃本就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那是因為長年作為博物館的特色展品,原先「珍稀的館藏,」早已淪為常態展示品。
如同擁有稀世美貌的藝妓,如不關進屋裡,而是整天送到四處賣藝、供人欣賞;不論再怎麼貌美、舞姿教人心醉神迷的絕世美女,恐怕也只會淪為尋常人家的庸脂俗粉罷了。
正如同鄰家的姑娘那樣尋常,對看過的人而言,蝶孃就是「隨便在路上就會碰到的鄰人,」簡言之「路人,」並非值得一看再看的展示品。
排在人龍當中已經兩、三個小時,好不容易排到館內,並爭取到幾個人身之距、足以偷瞄一眼的空間。
他踮起腳尖,試圖從後腦勺與後腦勺之間找到一個隙縫,透過丁點間隙瞅「蝶孃」一眼。
不論他費多大的勁,左看右望,就他所站立的位置,視線仍然會被擋住泰半。
儘管仍有好幾個人排在前面,對比剛才在外頭吹風、受凍,待在館內等待已經相對舒服。
比起在外頭枯等、停滯不前的人潮,館內人流的流動相對快速。
為數不少的客人,幾乎是一到距離展示櫃兩、三人距離的位置後,就僅是一瞥、大致瀏覽過「蝶孃」的外貌;直到輪到自己後,只是簡單看幾眼重點,不要三、四秒,就逕自往前頭移動;頭也不回、毫無眷戀。
真是浪費呀。
他心裡感嘆;難道沒人能仔細品閱「蝶孃」的美好嗎?
就這樣,他慢慢被推到看得到玻璃隔片的位置,得以一瞥「蝶孃」翅膀的外廓。
光這麼一瞥「蝶孃」的翅膀,哪怕只是一小部分,就讓他內心激動萬分、雙腿發顫。
朝思暮想,終於再度盼到妳呀。
那種情緒,宛若初戀時見不著戀人的心情;更精確地說,是見不到愛人,卻害怕,一旦移開視線,儘管僅是毫秒的錯失,即永遠失去對方。正所謂──
初戀如蝶易逝。
2
前頭顧客,一個、兩個、三個……都只瞅一眼,旋即離去;幾乎沒人願意多駐足一秒,多欣賞一刻蝶孃的美。
這種現象要他心裡複雜:一方面,為傾心的對象感到不值;一方面,又覺得這群不識貨的傢伙在褻瀆自己的偶像,而感到怒不可遏;另一方面,為隊伍快速的流動感到欣喜──因為很快會就輪到自己。
算了,他不再跟那些沒鑑賞品味的俗人較長論短。
畢竟,只有他自己是真正賞貨的行家。
待在冗長隊伍當中,花了半天,總算輪到他,得以靠近展示窗、欣賞蝶孃。
這次,雖能從正面一覽她的容貌,卻僅僅盜了一瞥,他就被爭先恐後的觀眾一把推開;就這麼被一路擠出洋館。
他想要重新排隊;令人遺憾,再次排到門口時,已是閉館時間。
隔日,他又重複同樣的路線,回到館前排隊。如同以往,門口早已大排長龍。
過了好幾個小時,他總算擠進館內;老樣子,在狹窄的室內空間裡,同慕名而來的觀光客摩肩擦踵,緩慢推進。
大概是受到上次經驗的挫折,他變得有些躁進;舉止些許出格。他的腳幾乎踩在寫「禁止跨越」的白線上,上半身幾乎要貼上櫥窗。維持這個姿勢,他跟著人潮往蝶孃的展區移動。
輪到他了──他迅速打量她的全身──吃了一驚:蝶孃的姿態有異狀!
一度以為眼花,他反覆搓揉雙眼。
再次確認──確實,蝶孃的體態有些反常。
相較昨日看到的樣子,不僅身形不同、身高也有落差,雖然不太明顯;膚色也有細微差異:膚色稍微暗沉、表面有些許淺色斑紋,還有稀疏的體毛。
大為震驚;他忍不住向前踩了一步,打算更仔細檢查。
他太過專注於檢查細節,忘了不能跨越觀賞線的禁令;不經意間,整張臉竟貼上櫥窗玻璃。
「退後!」後頭的保全斥喝。
他嚇得彈開。
在來得及確認之前,他就被保全架離。
他們強行把他拖行到外頭,只差沒有拳腳相向;可能是看他這幾天都固定來入館參觀,念在他花了不少錢的份上,僅給予口頭警告。
心有不甘,他決定隔幾天再來。
一如既往,他一早就從投宿的旅社出發。
為了縮短時間、更早一步排進隊伍,他不惜動支所剩無幾的旅費,搭上市營的有軌電車;避開車潮,直達展覽會場站。
提前抵達讓他得以排到隊伍前面一點的位置。
可以比前次更早一睹蝶嬢的風采,再多花費都值得。
遊客依舊踴躍:他又在隊伍中排上好幾個小時。
跟著緩慢往前蠕動的人龍,他一點一滴擠進館內。
進到館內後,空間較外頭狹窄許多;推擠的狀況也更加嚴重。
他稍微強硬地推開前頭的客人;同時,抵死不讓後面的人推擠上來。
在人龍中推推擠擠,就這樣,他終於離展示櫃不到一個臂展的距離。
一看到空隙,他便逮住機會,用力擠上去、緊貼玻璃櫥窗。
他瞪大雙眼,仔細檢查蝶孃的全身。
果然很奇怪!
她的身形又跟上次看到的有所不同。
前幾次觀察到的都只是細部差別;唯獨這次,差異特別明顯。
她的身型特別高挑。不僅身材,臉型也完全不同;五官的差異尤其明顯。
正當他滿是疑惑地上下打量,蝶孃稍微轉向他這邊,露出意興闌珊的表情──
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他惱火地大吼大叫:
「這根本不是蝶孃──」
唐突的大喊引人側目。
「各位,你們都被騙了!」他用力叫喊,「這是詐騙,這根本不是蝶孃!」
他的一番胡鬧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聽到他的指控,群眾跟著動搖,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是真的嗎?」
「真的假的?」
「假的嗎?」
「詐騙?」
很快地,周圍集結一批保全人員,怒目瞪他。
這些高大、身穿護肩、護胸、護襠、手執棍棒的人員各個凶神惡煞,彷彿與他結仇,似乎準備好要請他吃一頓拳打腳踢。
再怎麼膽大包天的人,看到這堵隨時要壓上來的人牆,也會立刻膽怯下來。
保全人員強行將他架離現場;鄭重警告他不准再來,還說絕不寬待。
他仍不甘心,大聲嚷嚷:
「叫負責人出來、叫負責人出來。」
想當然爾,這群領錢辦事的保全根本不理他;只用冷酷眼神,惡狠狠地瞪著。
「叫負責人出來!」他不死心,繼續叫囂,「否則要把你們詐欺的事情到處去說!」
保全人員更加強硬驅離他。
被強制驅離的他,儘管心不甘、情不願,只好摸摸鼻頭,默默離去。
他打算下次趁閉館時間,伺機闖入。
3
他準備好一些工具,計畫趁觀眾散場,與館場人員正要收拾現場之間的空檔,趁隙潛入後台。
散場後,原本的值班人員跟晚班交接會有一段空檔。
他逮住間隙,溜進後台,躲進一間儲藏室。
仍可聽見外頭的工作人員來回走動的聲音;不過沒人察覺異狀。
他屏住呼吸,專注聆聽門外的腳步聲。
待人散得差不多,他便小心翼翼推開門、隨後輕聲帶上;沿著空蕩蕩的長廊,扶著牆壁,躡手躡腳往更裡頭探索。
他看到一扇半開的門,從裡面透出光線。
他慢慢接近,直到視線對進門縫裡面。
看到裡面的景象,他大受震撼;腦袋一片空白。
竟然是個女人;而且上半身赤裸的,面對梳妝鏡,雙手後彎在背上摸索著。
她頭上戴的頭飾,與背上裝的翅膀──全是假的。
全是便宜的塑膠貨。
卸下裝扮的她,就只是個尋常女性。
根本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蝶孃。
難怪這幾次看下來,櫥櫃裡的蝶孃都長得不太一樣──
全是打工人員假冒的贗品!
全是假的──
假貨
難道,十年前一見鍾情的她;十年間,朝思慕盼的她;十年後,重逢的她;回憶裡的她;眼前的她──哪怕只是輪廓;僅僅一瞥的身影;視覺暫留的殘像;印象中的她:幻想裡美好的倩影;令他魂牽夢縈、一心傾慕的對象,自始至終,僅是個「假貨」嗎?
假的、假的,通通是假的!
深感遭到背叛,他氣急敗壞,立即從腰包抽出事前備好銳利匕首──原先是打算,若如同先前幾次遭館方刁難,用它來跟保全對抗用。
他趁換裝中的女人未注意,慢慢推開門板。
他潛入房間,迅速衝到女人的身後。
在她來得及反應並尖叫求救前,他用非慣用手鎖住對方的頸部;另手從另一側繞過她的頸子,用匕首抵著她的頸動脈。
「說!展示的蝶孃到底是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女人渾身顫抖,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我、我我……只輪……只輪……禮拜六六、六下午班──我只是打工的……拜託不要傷害我……」話斷斷續續的,淚水早已成潦、四處流溢。
「慢慢說,我考慮要不要刺進去。」
被恐嚇的女人只能強迫自己穩住呼吸,緩緩吐實:
「我只是領薪水來當櫥櫃模特兒的。詳細情形我真的不知道。一直以來,都直接跟負責人接洽。工資也是當天結算實領──像我等等就是要直接上去辦公室領錢。」
這女人說的都是真的:鏡中猙獰的面孔,是無招架之力而不得不吐露實情的驚恐表情;被逼急的人不可能還說謊、拿性命開玩笑。
「好,我信。」
他如惡鬼假面的表情,沒有一絲動搖的抽動。
說畢,他摀住女人的嘴,將匕首刺入她的側頸;由左而右,像殺雞放血那樣,緩慢將咽喉扯開,將其永久噤聲。
血被放乾的女人不再掙扎;頭部後仰、頸子斷裂、雙臂垂落的軀體,透過鏡子,看起來確實像剛放完血的肉雞。
女人尚未冷掉的屍體被棄置一旁。
他隨便將染鮮血的匕首往褲管一擦,轉身離開房間。
他繼續往長廊深處、有微弱光線的方向移動。
那裡有一段鐵階梯通到二樓。
他放輕腳步,緩步走上台階。
台階的盡頭緊接一塊容許四、五人站立聊天的空間,正對一扇門。
上頭寫:「負責人辦公室。」
他猛力踹開門;匕首刀尖未乾的鮮血飛舞半空中。
負責人一臉驚恐,倉皇向後退了幾步;被自己的腳絆倒,不小心扯下後頭的布簾。
布簾揭開後,裡頭是另一個完全獨立的玻璃櫥窗,關在裡面的是真正的蝶孃。
他慢慢靠近,用肉眼確認負責人的狀況。
對方早已雙眼上吊、口吐白沫;身體僵直、毫無動靜。
他判斷:應該是突然受到驚嚇,當場心臟病發猝死。
跨過屍體,他繼續走向玻璃櫥窗,感動得渾身亂顫,下顎亦顫抖不止;早已淚流滿面,差些被汗水、淚水、鼻水嗆著。
是他夢寐以求、貨真價實的蝶孃:
跟剛剛打工的女人一樣裸體。她有女人的身形、嬌小可愛的個頭,小巧玲瓏的乳房、毫無血色的蒼白肌膚。她的雙眼是玻璃狀、稜鏡似的多面體;光線射入時,還會散發寶石般的色澤。她的嘴部不是人類的嘴唇,而是蝴蝶的口器。頭頂有一對昆蟲的觸角。
最明顯的特徵莫過於背上的翅膀:不是一般蝴蝶的翅膀,而是像一對透明玻璃薄片般的翅膀;外廓帶有血紅的輪廓,散發微弱的紅光暈,並隨著室內的氣流,微微舞動;而翅膀上細緻的微血管脈絡──肉眼可視的血流,在微弱的室內光照耀下,閃爍流動的柔光。
美得令人屏息──
染血的匕首自指尖滑落,落到地面,敲出清脆的「吭啨──」
遠比當年所見美艷;更勝記憶裡的殘影;根本不是櫥窗裡的贗品所能比擬──眼下的她是真正的「蝶孃。」
此生已了無遺憾。
他雙膝癱軟;伏地磕頭,膜拜了好幾次。
蝶孃不為所動;坐姿依舊端莊,僅用玻璃狀的雙眼默默注視。
彷彿觸電,他猛然躍起,衝向玻璃櫥窗,額頭硬生撞開窗門,跌到蝶孃跟前。
她不受聲響或空氣擾動而改變坐姿,仍靜靜用玻璃狀的雙眼注視著。
他遏制不住欲望,儘管臂膀已經力竭,竭盡最後一分力撐起上半身,並盡可能伸展臂膀、往前伸展、往前伸展……
就在指腹即將碰觸蝶孃之際,指甲尖端稍微撥到她的翅膀末梢。
那對翅膀立刻像乾枯的落葉,一觸即碎。
鮮血肆溢;很快地,便在地上形成一座鮮紅色的湖泊。
蝶孃則像落水,墜入由自己的鮮血形成的湖泊;玻璃狀的雙眼也失去原本寶石般的璀璨光澤。
用盡氣力的他,就像失去動力的發條人偶,應聲而倒;隨失去生命的蝴蝶,一同沉入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