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grid 甚至不是 Martha 第一個問的朋友。
《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2024)延續了阿莫多瓦(Almodóvar)近年的作品主題,用一部電影,作為大寫的「電影」墓誌銘。畢竟,電影當然關於死亡;畢竟,一般公認,沒有什麼二十一世紀的媒體比電影更能作為一個適切地書寫「記憶」的媒介。描寫記憶總是描寫死亡的關鍵。
當人能描寫死亡,你就不恐懼死亡了嗎?我想不是的。當然,恐懼跟死亡是平行的姐妹,就像電影中那個樓上樓下的房間。(而不是真的是「隔壁的」房間。)但,《隔壁的房間》原著真正動人之處,引用朋友朱耘廷之語,就是那個宛若從保羅・許瑞德(Paul Schrader)電影走出來的「末世論」信仰者(在這裡是科學家、學院學者)Damian,他是 Ingrid 和 Martha 的共同情人,也是這部電影的「麥高芬」。你以為兩女的心結終會在一同見到這個男人時就爆發,結果沒有。在他大聲疾呼之時,Martha 已死。阿莫多瓦真正的電影技藝在此展露──刪減了男人的長篇大論,並調度了順序。男人說,他擔憂至極甚至與自己兒子產生口角:「新自由主義和極右派肆虐的世界,你怎麼敢讓你的小孩生第三胎?」
全球暖化、氣候變遷、區域衝突、資源稀缺⋯⋯當代生活苦難族繁不及備載,活過七〇年代各種「戰役」的戰後 baby boomers,人生最後一場戰役還只能是抗癌不成的「尊嚴死亡」、「陰謀」。尊嚴,什麼是尊嚴?事關尊嚴死亡,這或許可以是一個美國當今左派、右派極力爭執的焦點。
可想而知,阿莫多瓦把這個「尊嚴」延伸到「愛」的權利上,尊嚴是沒有「罪惡」地去愛,這總關乎如何免去恐懼地做愛。電影前段提到了作為「戰地女記者」的 Martha 的生涯中,唯一延伸、虛構的「新聞」:兩伊戰爭中,西班牙天主教教會的男同性戀牧師的愛情故事。只有在戰爭中,性才能自圓其說地處在宗教陰影之下,成為愛的另一面。而不是反面。
另一個同樣知名的左派性愛大師加斯帕諾埃(Gaspar NOÉ)的《性本愛》說:愛只是性的調味料。我說,只有「末日」當前,如臨大敵之時,性才能與愛相互抗衡。這是阿莫多瓦式的左派抗議,是那個現在過得很好、身處大藝術藏家的上流階級阿莫多瓦,對世界的最後抗議。
試想,走過七〇到九〇年代馬德里地下酷兒場景的阿莫多瓦,要怎麼用賣「商品」,來包裝理念、承擔邊緣生計,辦雜誌、辦畫展、賣雕塑?阿莫多瓦拍電影。他看過法西斯,他看過愛滋末日。他走過馬德里的末日,而馬德里至今仍是右派盤據的末日。末日沒有結束,走過末日的酷兒學會「賣」,如今有人控訴他中產、自我重複。
馬德里跟《隔壁的房間》的紐約(那些走過「越戰」的左派、左膠、民主黨支持者、老嬉皮),與他們的過去、現在又有點距離,更何況是他們曲終人散的未來。在西班牙豪宅,假裝自己在佛蒙特州的 Woodstock 拍《隔壁的房間》,又有點距離。這點距離,跟四十、五十、六十年前阿莫多瓦走過的人生相比,恐怕不能只以「相對位比較遠」帶過。但又不能當作不存在的距離。
或許,這些種種,只能用華美的鏡頭粉飾。天秤座的阿莫多瓦,其結論肯定是:幸好還能粉飾。當年為了活下來而練就的技藝,如今老驥伏櫪,仍在故技重施,因為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改變世界,但還想改變世界。所以當年他先讓自己過好了──然後自己過好了,世界還是沒有變好。
寫到這裡,我跟當年疫情前不喜歡《痛苦與榮耀》(Dolor y gloria,2019)的我和解了。《隔壁的房間》不是阿莫多瓦最好的電影,幸好這應該也不會是他最後一部電影。這部片就像一顆水晶球,晶瑩剔透,卻揚起作者自身的塵埃,所有的塵埃像是雪,雪灑的模樣像是只為了落在雪地自身之上,灑落在所有生者、死者之上。
讓我再多嘴一句,「雪灑落在所有眾生」這喬伊斯式的眾生平等,文學終語的修辭中的平等,可跟現實世界、政治的平等無關。但這至少是文學能做的。也是我們每每伸手向文學討救援的原因。那電影能做什麼?
到頭來,性是死亡的春藥,反之,死亡也是性的春藥,對愛亦然。若我們終於能無條件地把「瘋狂的愛」等同於自由的性與愛,那麼阿莫多瓦的終極幻影,必然是要有死亡,畢竟你可曾看過阿莫多瓦像 Noé 那樣庸俗地直接拍到陰道視角,一根陰莖噴射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