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燈的「椅子」標誌像一隻垂死的螢火蟲一樣閃爍著,當我推開厚重的玻璃門時,一股油膩和廉價咖啡的氣味像憤怒情人的一巴掌打在我臉上。瑪格麗特和南希已經坐在角落的卡座裡,兩人的臉上寫滿了長時間凝視人性深淵後留下的沉重痕跡。
當我走近時,他們的對話竄入了我的耳朵。
「那個混蛋劉洪濤,」南希的聲音滿是厭惡,「他在審訊時坐在那裡,像死人一樣面無表情,死都不肯承認。」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眼中燃燒著義憤填膺的怒火。「真是厚顏無恥,至死都不肯悔改。」
「所以,」南希繼續,語氣充滿了苦澀,「我和曉丹不得不忍受無盡的詢問,像是再次被受害一樣,你明白嗎?」
「天啊,」瑪格麗特低聲說,手指撥弄著她的頭髮,「要是我們有《哈利波特》裡的吐真劑就好了。只要三滴,就能知道真相。」
南希的笑聲像枯死的樹一樣空洞。「那該有多好?沒有更多的謊言,沒有更多的推諉。只有冰冷、無情的真相。」
「說到吐真劑,」瑪格麗特若有所思,顯然她的思想在文學的道路上徘徊,以逃避眼前的殘酷現實,「還記得石內卜對它的矛盾嗎?他總是在職責和個人信念之間徘徊。」
南希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這場幻想為她們嚴肅的討論帶來了片刻喘息的空間。「石內卜……那是一個複雜的角色。總是讓我想知道現實生活中有多少『石內卜』同樣在兩邊遊走,連自己都無法看清真正的動機。」
瑪格麗特看到我,眼中頓時亮起了光。「哦,說得對!石內卜看起來像是壓迫系統的一部分,但他其實在暗中瓦解它。就像我們的喬治一樣。」她示意我坐到她旁邊的座位。「他可能看起來是在迎合行政部門,但我知道他其實站在我們這邊。」
我感到臉頰發燙,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對比。
「不過別忘了,」瑪格麗特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真正的問題是,這個系統如何利用恐懼和威脅來壓制受害者。這不僅僅是劉洪濤不肯承認,而是整個過程讓像南希和曉丹這樣的人再次受到傷害。這是系統如何保護自己,而犧牲弱勢群體的完美例子。」
南希聽著,臉上露出耐心的表情,然後溫和地說:「好吧,至少我們不生活在一個魔法世界裡。沒有吐真劑或遺忘咒語。沒有人能真正知道我們在想什麼,也沒有人能強迫我們揭露我們的秘密。」
瑪格麗特轉向我。「喬治!我已經幫你點了餐——素食特餐。你一定會喜歡的!」然後,她向南希介紹我時充滿了熱情。「南希,這就是喬治,我的學術靈魂伴侶,也是正義的戰友。他不僅聰明,而且是我們系裡最具同理心和進步思維的教授。真正的盟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
我越來越不自在,勉強說道:「很高興認識你,南希。你今天的演講非常有力量。」
接著我誇獎了南希在抗議中的表現,並對她的經歷表示了同情。她平靜地微笑著,眼神堅定地看著我。「我很感激你的關心,但我已經釋懷了。我現在的生活過得很滿足。」
我們的食物伴隨著幾聲不均勻的重響上桌。珍妮特——就是我上次來時那位陰沉的服務生——像在發牌似的把我們的餐點甩到桌上。熱氣從盤子裡冒出來,我帶著掩飾不住的懷疑看著自己的豆腐漢堡。那塊「肉餅」呈現一種蒼白的米色,夾在兩片看起來更像硬紙板而非麵包的全麥麵包中間。
瑪格麗特注意到我的表情,開始了她溫柔但堅定的講解。「你知道嗎,喬治,畜牧業排放的溫室氣體比整個交通運輸行業還要多。而且素食飲食的健康益處也是無法否認的……」
就在她說話時,我的目光不自覺地移向南希的盤子。她的盤子上滿是炸雞塊,一個熱狗閃閃發亮,上面還有脆脆的培根。然而,真正吸引我注意的是她的飲料。那杯液體清澈無色,像水一樣,但又不像水。它讓我想起了什麼,但我一時無法說出來……
突然,我猛然想起。那杯飲料看起來與《哈利波特》中的吐真劑描述一模一樣——清澈、無味、無色的液體。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椎爬了上來,我想起了南希早些時候提到沒有人能窺探我們內心的話。
我搖了搖頭,試圖驅散這個荒謬的念頭。真相藥水這種東西在現實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對吧?
當瑪格麗特繼續她關於素食的熱情演講時,我發現自己無法將目光從南希那看似無害的飲料上移開。我腦中的理智部分知道那大概只是水,但一絲揮之不去的懷疑仍然存在。在這個充滿抗議、背叛和變幻莫測的忠誠的世界裡,我還能確定什麼嗎?
當我笨拙地咀嚼著索然無味的豆腐漢堡,試圖忽視它如紙板般的質地時,我聽著瑪格麗特關於素食和環保可持續發展的激情演講。我的目光不斷瞄向南希的盤子,嫉妒地看著她大口享受著滿滿的肉食。
突然,南希轉向我,用餐巾擦去嘴角的一點芥末。「喬治,」她說,語氣流暢而練達,「我聽說你在校園性別平等問題上非常有作為。瑪格麗特告訴我,你在調查劉洪濤受害者方面非常主動。」她停頓了一下,眼神專注地研究著我。「能看到一位男性教授如此投入這些問題,真是讓人耳目一新。你的同理心和勇氣真的令人欽佩。」
她的讚美讓我措手不及,我慌忙找話回應。「哦,嗯,我只是試著做正確的事,你知道嗎?支持學生,確保安全的學習環境,這很重要。」
南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即開始細數劉洪濤的所謂惡行。「你知道嗎,」她靠過來,語氣充滿陰謀意味,「他曾讓一位學生在提交論文前三天重寫整篇論文,聲稱她的分析不夠『嚴謹』。」她搖了搖頭,假裝不敢相信。「還有一次,他讓全班在圖書館待到凌晨兩點,堅持說他們沒有領會到他講課的精髓。」
聽著她的話,我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這些例子,儘管可能對學生來說壓力不小,但對我來說聽起來像是標準的學術操作。嚴謹的標準和長時間的學習在研究生階段是司空見慣的。但就在我準備表達這些想法之前,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的腦海。
「好吧,」我皺著眉說,「根據我讀過的官方報告,你是證人,受害者是陳曉丹。你知道陳現在怎麼樣嗎?」
南希的表情閃過一絲異樣,然後回復了關切的神色。「哦,曉丹?她畢業後回中國了。我們之後就失去了聯繫。」
她啜了一口她的無色飲料,突然,她的表情變得詭異起來。她壓低了聲音,眼中閃過惡毒的光芒。「你知道嗎,」她說,語氣中透著惡毒的恨意,「曉丹不只是個普通學生。她有一個任務,要拯救她因貪污案而面臨處決的父親。」
她臉上閃過一抹鄙夷的神情。「那個小馬屁精,」她繼續,語氣中滿是蔑視,「我們的計劃是讓劉洪濤在畢業晚宴上落入我們的圈套,色誘他並拍下影片。但即使我們在他的酒裡下了藥,那個自以為是的混蛋還是不上鉤。他根本不屑一顧,我們不得不偽造證詞。這是曉丹服務祖國、拯救她父親的機會。」
瑪格麗特倒抽了一口氣,眼睛睜大,充滿震驚。「什麼?但這……這和我們聽說的完全不一樣!」
我感到下巴微微張開,努力理解這突如其來的揭露。「你確定這是真的嗎?」我低聲問道,幾乎是耳語。「這是非常嚴重的指控。」
南希只是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她的熱狗。「這是事實,」她冷冷地說。「有時候事情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
隨著南希的話語在我腦海中逐漸沉澱,我感到一股冷汗沿著額頭流了下來。我曾經以為我對劉案的確定性正在崩潰,我發現自己在一片懷疑與困惑的海洋中漂流。瑪格麗特則臉色蒼白,先前的正義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迷茫的神情。
「椅子」的霓虹燈似乎閃得更加強烈,投射出的奇異陰影覆蓋在我們的臉上,我們默默地坐著,這條新的信息像巨石般壓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
我身體向前傾,聲音低沉而緊張。「你為什麼幫助她?」
南希的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光芒,聲音充滿了嘲弄:「首先,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正義鬥士需要一個替罪羊來滿足你們那可悲的道德優越感。我只是為你們提供了一個。你們的憤怒,你們的抗議——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鬧劇,而你們是這個馬戲團裡最滑稽的小丑。」
她停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了一抹殘酷的微笑。「其次,劉洪濤的確是個糟糕的老師。即使這意味著作偽證,除掉他也是為了更大的利益。」她再次停頓,隨後冷笑著補充道:「最後,這是黨給我的任務!」
一股冷汗從我的額頭上滲出。我愣愣地坐著,無法組織語言。
瑪格麗特的反應是立竿見影且強烈的。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睛因震驚而瞪大。「黨……黨?」她的聲音微弱如耳語。「你這是什麼意思?」
南希繼續說話,語氣變得奇怪,帶有一種幾乎如歌的節奏。「我父親是中國沿海一個富裕省份的市長。最初,他只是送我出國鍍金,好為我回國後的職位鋪路。」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柔和,幾乎顯得溫柔。「但在哈佛,我愛上了一個美國人——馬爾科姆.華盛頓,我現在的丈夫。」接著,她的臉迅速扭曲,變得惡狠狠。「我不想回去。」
瑪格麗特僵硬地坐在那裡,完全忘記了她的素食漢堡,南希繼續編織她的故事。
「我們為此大吵了一架,」南希接著說。「我父親威脅要雇黑社會來綁架我,將我帶回去。但隨後國家安全部找上了我。他們說總書記親自下令,要把劉洪濤拉下馬。劉非法獲取了機密歷史文件,並利用這些文件在國際上散佈對中國不利的謠言。然而,美國可不是泰國,我們不能像處理桂敏海那樣在這片土地上綁架他。所以……」
當南希揭示這場陰謀的深度時,我感到心臟狂跳不止。
「國安告訴我,他們和我父親達成了協議,」她接著說,語氣出奇的冷靜。「如果我滲透這所學校,製造一場足夠嚴重的事件讓劉洪濤被驅逐出境,他們會給我錢,並讓我父親不再找我麻煩。這就是我的動機。」
瑪格麗特的臉上一片恐懼與難以置信的表情。她的雙手顫抖著,緊緊抓住桌子的邊緣。「這……這不可能是真的,」她低聲喃喃,聲音哽咽。
隨著我腦海中的回憶逐漸清晰,我想起了亞力士曾試圖在Facebook上聯繫翟明旭。我聲音顫抖地問道:「不久前,我有個朋友曾試圖在Facebook上聯繫你……」
南希的笑聲像刀子一樣劃破了空氣。「哦,真的嗎?我的Facebook帳號應該早就被國安接管了。我希望你的朋友選擇了『胡蘿蔔』,而不是『大棒』。」
這一切像是一座大山壓在我身上。我頓時想到亞力士在希臘聖誕節假期時的神秘受傷、他的突然晉升以及他的驚人財富……這個拼圖的碎片正在逐漸拼湊起來,形成的圖像令人毛骨悚然。
同時,瑪格麗特徹底崩潰了。她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音。「這都是謊言!」她尖叫著,聲音因情緒激動而沙啞。「抗議、正義——我們以為我們在為正義而戰,結果這一切都是被操縱的!我們只是某些國際棋局中的棋子!」
她的哭聲吸引了餐廳裡所有人的目光。每一張臉都轉向我們,好奇與關切的神情像一片海洋。我立刻站起來,伸手抱住瑪格麗特,試圖讓她冷靜下來。她的全身都在顫抖,我不得不扶住她,防止她癱倒在地。她這副模樣讓埃蓮娜的臉猛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不僅是那個在西雅圖窒息於催淚瓦斯中的埃蓮娜,還有那張來自香港的最後一張照片。兩個迷失的靈魂,雖然隔著幾年的時光,卻在脆弱中緊密相連。那時候,我選擇轉身離開了埃蓮娜,但現在……
「深呼吸,慢慢來。」我笨拙地拍了拍瑪格麗特的背。「跟著我的節奏……對,就是這樣。」看著這位平時滔滔不絕的學生會會長,現在像一個受傷的孩子一樣緊緊抓著我,一種奇怪的保護欲湧上心頭——這種感覺與我那天在西雅圖壓抑下去的衝動一模一樣。
「不。」瑪格麗特的聲音突然冷得像鋼鐵,她的指甲深深地刺進我的手腕。「你不能打電話給任何人。你懂嗎?這是一個絕對的命令——不是請求。」她的眼睛雖然含著淚光,但卻燃燒著一種讓我不由得退縮的強烈決心。那股強烈的意志我在埃蓮娜的眼中也見過——無論是在西雅圖還是那張最後的新聞照片裡。「沒有人可以看到我這副模樣。任何人都不行。不許通知權威,不許叫什麼服務人員,誰都不行。答應我。現在就答應我。」
她聲音裡的絕望,以及她強調每一個字彷彿在石頭上雕刻的方式,讓我吞下了本來想反駁的話。
「嘘,我保證。一切都會沒事的,事情會好起來的,」我低聲說,儘管我知道事情並不會真的沒事,也不會輕易好起來。
看著瑪格麗特蜷縮的身影,1999年的西雅圖記憶變得格外鮮明。我記得自己站在人群中,十五歲的我,血液因為對改變世界的信念而沸騰。埃蓮娜也在那裡,比我大四歲,勇敢得多。催淚瓦斯、警棍、口號——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腦海裡依然清晰無比,包括我在混亂中失去她蹤影的那一刻。
我曾經對理想的力量深信不疑,直到現實一點點地將它擊碎。埃蓮娜一直戰鬥到了最後,而我……我選擇了安全,將那個理想主義的自己深深埋藏。但現在看著瑪格麗特,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我埋葬的並不只是青春的熱情,而是某種更本質的東西。
她現在的狀態讓我想起了自己被捕的時候——那種目睹理想被摧毀的劇痛。但至少我的創傷來自於追求那些理想,而她……她的傷痕卻從童年起就開始累積。就像埃蓮娜一樣,她背負著無形的傷口,一直到那次香港的最後抗爭。
就在我安撫瑪格麗特的同時,我看到南希把她的飲料一飲而盡。突然,她的臉扭曲起來,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隨即癱倒在地。
餐廳瞬間陷入了混亂。人們站了起來,紛紛伸長脖子想看清發生了什麼事。然而當我環顧四周時,其他顧客的臉逐漸模糊變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催狂魔,向我們飄來,它們腐爛的手伸向瑪格麗特的靈魂。
我瞬間陷入恐慌,瘋狂揮舞著雙手,試圖驅散這些吸魂的怪物,但毫無效果。它們仍然逼近,帶著無法抵擋的絕望與無助。
就在這場夢魘般的景象中,一個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石內卜教授,披著他的黑色長袍,優雅地朝餐廳出口走去。他的幽靈般的身影絲毫不受周圍混亂的影響,臉上帶著難以捉摸的表情,穿過門消失在夜色中。
當石內卜消失在視線中時,周圍的世界似乎開始旋轉。現實與幻覺的界限開始模糊,我已經無法分辨什麼是真實,什麼只是我壓力過大、精神崩潰的產物。我唯一能確定的是,瑪格麗特仍然在我懷裡,她的身體因哭泣而顫抖,而南希則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遠處傳來警笛聲打破了我腦海中的喧囂。紅藍的燈光在餐廳窗外閃爍起來,我意識到,我們的世界已經徹底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