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停車場開車,看到鏡光坐在理化實驗室靠窗的位置,和一個學長埋頭苦戰。不是才剛入社,也太快投入了吧。
「老師,阿光今天又被留了嗎?」車子開到校門,鏡光母親的聲音從汽車音響飄出。
「今天沒留,剛剛看到他在圍棋社下棋。」我對著空氣說。
「又是下棋。」
他媽不開心,因為他沒有遵守放學立刻回家的規定。
我是開心的,好像做功德,他現在是和另一個“同學”在下棋耶,正常多了。
車子駛入老位子,幾個老頭在樹下長椅下棋,走過去。(這區是糖廠的員工宿舍,非常高齡化的老社區,我猜應該有人去過那家圍棋會所。)
「聽說名人在附近開了一間圍棋會所?」陳湖背著包搭訕。
連遛鳥的都插嘴:「溟海啊。」(看來每個人都知道。)
「陳老師,你沒去過嗎,老張還跟名人下過兩次呢?」
大嗓門老張和啤酒肚油漆工剛開局,還有閒情逸致跟我哈啦。
「指導棋啦,要跟名人下,等鬍子拖到地吧,拜託~,多少人想跟他下。」老張。
「他兒子呢?」(這才是我想打聽的。)
「小亮喔,跟小亮老師下棋的機會比較多,他幾乎每天都待在那兒。這孩子不是省油的燈,棋力已經跟職業棋士不相上下,不驕不躁的⋯⋯,整間店沒人贏過他兒子,只有你們學校那個例外。」
「我們學校哪個?」(他們都知道我在立人教書。)
「應該是剛入學的菜鳥,第一次去,就指定要跟小亮下,沒想到居然下贏。」
「這是店裡的頭條,沒看到的根本不相信。」
「戴棒球帽嗎?」
「對對,戴棒球帽。是你的學生嗎?」
遛鳥籠裡的黑色八哥也參一腳:「你他媽的。」(像罐頭音效。)
「但他跟我說是陪朋友去的。」
「沒有啊!」
「整間店就那兩個小孩,不可能認錯。」
「對啊,就看他一個人走進來,指名要跟阿亮對弈。」
「你們學校有特訓嗎?」
你一言我一語,大家對我的棒球帽學生很好奇。
「他說是陪他的朋友去的。」不死心地再確認。
遛鳥的把手伸進籠裡,搔鳥背:「你問國盛兄,他整局都看到了。」
國盛兄插進來:「我活那麼久第一次看到連棋都不會拿,卻下手好棋的小孩。」
我想到那很矬的姿勢,與那個長四隻腳的棋墩,這夥人談論的小孩,確實是鏡光沒錯。
2021的這個年,很不尋常,太陽像關不起來的水龍頭,無止盡的熱能正把地表僅有的水氣烘乾。
「請大家共體時艱」官員們一呼籲完,森林就起火了,夜間新聞出現直升機從湖泊撈水打火的畫面。
傍晚,人佇在陽台,猶豫要不要扭開水龍頭。我知道水庫見底了,但眼前有決心死給我看的盆栽們,如何是好。
躊躇兩秒,水柱還是噴出去了。
短短時間內,全台響起限水警報,各縣市分別實施了很長一段限水措施。為等待遙遙無期的雨季,人的慾望開始受到節制。
有人搶親,四季亂了,豐收女神狄蜜特(拉丁語:Demeter)感覺被擄走。沒多久,大地突然從一片荒蕪凋零中,下起綿延不止的雨,西南氣流引進的降雨,下得沒完沒了。
再次確認豐收女神已無法給予大地生機,有人弄得她大哭大鬧。
除濕機每天可榨出一桶水,屋子裡的皮格、木製品、竹製品全發霉了。
是因為太過濃密的祈求,喚來了意氣用事的降雨?
全台水庫從龜裂谷底紛紛來到緊繃的滿水位,每晚都可看到洪水沖垮哪座橋樑的地方新聞。中南縣市正遭受水患的襲擊,某某水庫啟動洩洪機制。
就在最低水位與最高水位之間,始終有新冠病毒疫情起起落落貫穿著,社交距離、檢疫、居家隔離、疫苗施打⋯⋯等防疫宣導充斥在廣告中。
綿延不止的雨季,自動把人隔離了,確診人數在這段期間來到了個位數。感覺有機會脫離疫情,手機在此時響起。
「老師今天有留人嗎?」鏡光母親講得很急。
「沒有喔,準時放學。」
七點,窗外下著大雷雨,難怪她急了。
「奇怪,他爸已經到學校找過了,都找不到人。」
「手機呢?」
「就是沒接手機讓我擔心。」
「我在群組上問問有沒有人看到他。」
快速輸入:「放學時有人看到鏡光嗎?」
立馬,噹噹噹,一堆對話視窗跑出。
「我看到他走去對面的7-11。」
「他後來好像走去捷運站,跟人豪。」
「我約他打電動,他說他有事。」人豪回。
「他走往哪個方向?」長按著第二個對話框回覆。
「往捷運站。」人豪回。
突然,腦袋蹦出「圍棋會所」,該不會跑到圍棋會所!?
沒有人可確認猜測,雨真的很大,不太妙。
著裝,開車,雨刷刷得很起勁。
故意開在外側車道,放慢速,一邊播他手機,無人接聽。
行道上的人很少,美妝店前有個熟悉的制服,是他,沒撐傘,低頭走在人行道上。
是他!
「鏡光。」我搖下車窗叫,雨潑進來,完全沒聽到。
「鏡光。」又叫,手機又播,還是沒發現。他逼得我臨停,跑下車。
傘根本擋不住,很快就濕了。
從後面抓住肩膀,他失神的回頭。
「老師!」
「你爸要報警了,你在這裡幹嘛?」
「我正要走回去。」
「我載你,快點,車停那兒。」手指著臨停的方向。
坐回車子,發現冷氣溫度很冷。
噢!我厭惡地看著副駕駛的椅墊,椅墊毀了。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滴水。我將空調轉成暖氣。
「你跑去圍棋會所?」
他點頭。
「手機為什麼都不接?」
他從口袋拿出來,看一下:「沒電了。」
「你媽快急死了。」他呆若木雞,球帽拎在手上,瀏海整片貼在額頭。
擋風玻璃現在被一層霧氣矇著,越開越慢,紅燈前,無聲無息的等著。
「要怎麼變強?」他突然頭也不轉的問。
「你是指⋯⋯?」陳湖。
又恢復呆若木雞
「你今天跟誰去的?」陳湖。
「朋友。」
聽到這兩個字就火,連我也想打發,這怒氣憋很久了。我停下來,轉向副駕駛:「哦~我的鄰居說你是“一個人”去的。」
撇頭看向車外,我又被晾一旁。
送他下車時,我跟母親說明是在捷運站附近找到的。
離開時,聽到屋子裡有物品重摔的聲音,不妙,停車走進查看。
再次,又坐在鏡光房間的地板⋯⋯。
棋墩在整個房間中散發著異樣的光澤,這棋墩有鬼,直覺告訴我,所有事都隱隱聯繫著棋墩。
又聞到肉桂的味道,窗戶未開,榧木散發的脂香籠聚在房間。
價值要看側面,是天柾,這樹齡隨隨便便都超過四百年。
我看著棋墩的四隻腳,笨重實木經這麼一雕,變得十分輕巧,這是匠人盤腿夾住木頭,一刀刀刨出的曲線,這連續流暢的菱角瓜果造型正絲毫不差地展露風雅。
每次看到這墊高腳尖的巧姿,都不自覺地欣賞起來。像梔子果的八角狀,諧音是觀棋不語吧。
末端捆紮的造型,似乎把一些秘密給勒住了。鏡光的性格轉變,絕對與這棋墩有關。
樓下有碰撞聲,回神盯著用毛巾擦頭的鏡光問:
「晚餐吃了嗎?」
「去圍棋會所的路上吃了包子。」
「你不敢跟你爸說你去圍棋會所?」
「嗯。」
「連我也要撒謊嗎?為什麼要說“陪朋友”?明明就是你自己一個人,下棋又不是吸毒。」
他盯著腳指頭,似乎在猶豫,我繼續在硬殼上鑿洞。
「沒試怎知道他們能不能接受?」
他依舊不語。不知道為什麼,越瞄我,我越覺得越有機會鑿穿。
沒有下棋的他,手腳不曉得要放在哪。兩腳攤直後,終於發聲。
「不是我要去的,我是陪人家去的。」
快腦充血了,這種矢口否認嚴重踩到底線。
「我樓下一群鄰居,明明看著你“一個人”走進溟海,下棋不是問題,說謊才是問題。」我嗓門失控了。
地板有水滴,天啊!冷氣機的出水有問題,啟動幾分鐘後開始滴水,他拿著一條抹布直接放在正下方的地板吸水,從折疊抹布的手勢看來感覺是每天重複的動作。
我不語,想不到任何對策,目光盯著一旁的棋墩發呆。突然,浮現上次訪問時鏡光同時下黑白棋的畫面。
「我來看你的那天,白子下得很好,但⋯⋯怎麼說,有點像是指導棋,感覺你的攻擊力是被它誘發的。」
他抬頭了,紅紅的眼睛盯著我,眼裡有異樣。我禁不住問:
「你⋯⋯那天是一個人下的嗎?」
我知道我問得很荒唐。但我初步判斷他不是自閉的孩子,因為他下棋的眼神注滿熱忱。他紅著眼眶,死命搖頭。接下來的交談,就不怎麼正常了。
「那麼,你跟誰下?」
「佐為。」不假思索的送我兩個字。換我的眼睛出現閃爍。
「我幫他下白子。」他補充。
「那想去圍棋會所的,也是他嗎?」我把聲音壓到最小。
點頭,他如釋重負的點頭,好像瞎走半天,終於步上正軌。
突然間,我不曉得怎麼接話了,那天那場激烈的對局,記憶猶新,回到家仍在思索這複雜的纏鬥怎麼下出來的。還有那超外行拿棋的姿勢。
但⋯⋯如果是這麼單純的事實,一切都能解釋了。
「所以,那天在圍棋會所也是“你朋友”贏了魏遲亮?」(我不曉得怎麼稱呼那個人。)
他雙眼牢牢盯著我,幽幽地吐出。
「我多麼希望是我贏了他,我要他眼睛看的是我。」
我也雙眼盯著他,暗自期待親眼看到“這朋友”怎麼贏的。
他落寞的吐出:「這輩子無望。」
「你傻了,你坐他對面,看到的不是你,會是誰?」
「老師,你被發燙的眼神盯過嗎?」他語氣激動。
「你覺得⋯⋯,是佐為讓遲亮發燙,不是你?」
整個暗啞的眼神回答了。
豁然開朗了,他不是失戀,是陷在雙重疊影的迷惘。他渴望自己身上有某些能力,可被那個叫遲亮的人注視著。
在教室裡消音的鏡光,被一個眼神給擄綁了。
終於抓到一點頭緒!一想到這,連我也燃了。興奮地轉向鏡光:
「你被當成對手了。」
「對手?」「遲亮的對手?」鏡光一臉不可置信,嘴角又藏不住驚喜。
這喜剛爬上眉梢,沒多久,又萎了。
「可惜,讓他敬畏的棋力不是我的。」
他用了“敬畏”兩個字,我每根毛都在偵測房間裡那個“無形的對象”,那指導棋的功力很深,我畏畏縮縮的問。
「你還記得“你朋友”怎麼贏魏遲亮的嗎?」好奇心整個壓過恐懼。
「嗯。」
遲了幾秒,他問:「為什麼想知道?」
「我想知道名人的繼承人,棋藝如何。」(這是官方說詞,其實是好奇那隻鬼。)
他吞吐半天:「其實,魏遲亮輸棋是正常的,佐為下一千年了,看到他那麼痛苦,很想告訴他實情,並不是我打敗他的。」「但他什麼都聽不進去。」
「一千年?!」(換我什麼都聽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