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上,被操了好幾輪,太陽的力道好像開始有點手軟。
無法指出從哪一天開始,惹禍王陳鏡光開始不發出訊號,他一直都在,在那個右後方的座位。
「24有來嗎?」
星期一有些尷尬,我低頭在點名表確認出缺席。
「有啊!老師你沒看到?」
全班吐嘲,太久沒聽到他的聲音,以為他沒來。
以前這種時刻他早就鬼叫:「老師你要看眼科了。」
當這些預期沒出現時,氣氛開始有些詭異。大家轉頭看他,他只是靜靜地坐著,沒人敢逗他。
靜的固著力,像焦黑的鍋底,想刷已經刷不掉。全班維持原狀,只有一個人變樣。
孤島在這環境特別明顯,所有人處心積慮不要成為一個孤島。
而著種孤島也不是突然跑出來,是遠方有不知名的天體一點一滴將潮水引去,水位逐步下降,有天突然發現有個孤島遠遠脫離於大陸。
任課老師反應最近上課睡著的人變多了,往日,鏡光常在課堂冒出無厘頭的問題,有次自然課舉手:
「老師,人豪的雞雞小到沒辦法用菜刀切成兩半,他的雞雞是不是原子的單位?」(邊講邊用手指掐出一個長度。)
全班哄堂大笑,全醒,人豪比中指嗆回去。
「那你的就是質子。」(人豪用兩根黏在一起的手指,比出長度。)
老師不曉得要氣還是要笑。第一,鏡光有舉手發言,第二,問的確實是剛剛教的內容,原子特性還留在黑板上,「不可切分的」字跡潦草,劃底線強調著。老師翻白眼補充:
「我是說不能用『化學手段』將它繼續分解的?菜刀是化學手段嗎?」
鏡光不是完全的無厘頭,他試著捕捉原子是什麼,其他人把無厘頭當作搞笑,但我發現他會把剛理解東西用出來,經常的、反應迅速的。
這人氣王最近不曉得怎麼搞的,中午吃飯,看到童軍課的野炊分組,24號,居然在角落生物組。
從鏡光的外表什麼都無法判斷,不是發呆,是不想參與,眼球還咕溜咕溜,但很低溫,幾乎是不介入情感地看待眼前的一切。
好像跟他講什麼都是錯的,冷得不敢碰,自動閃遠。
剛開始懷疑他吃錯藥了,一個月後,重新看著他秀智的眉宇、乖順的瀏海,突然覺得⋯⋯鏡光好像就是這樣的人,溫文儒雅的人。
天啊!我用了溫、文、儒、雅四個字。
好像第三天,才發現他又缺席。班上氣氛死氣沈沈,無亮點。
就在點錯名、孤島浮出、淪為角落生物時,一通電話響了,站在窗邊持電話的同事喊:
「陳湖⋯⋯外線⋯⋯家長。」
電話裡,鏡光母親支支吾吾:
「老師⋯⋯可以請教您一些問題嗎?鏡光最近跟班上哪個同學走比較近?你⋯⋯有沒有覺得他怪怪的?」
她的音量很小,聽筒快被塞進耳朵了。太陽直曬對面大樓,一整面刺眼的雪白。
無法回答,直接反問:「晚上到府上拜訪方便嗎?」
母親一口答應,迅速結束對話。
這是一個新社區,獨棟獨戶的住宅,棟距疏朗。
門鈴聲爽脆地響在內部,走廊上沒有任何雜物,腳踏車停在那兒有點像櫥窗展示,是鏡光的車。
來開門的是母親,鏡光的眼睛來自母親,藏著一絲睿智,把我迎進客廳後那絲睿智似乎就蒙霧了,她有氣無力地說:
「我快不認得他了,老師他在學校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嘀咕:「我才想問你,他家裡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搞不懂他現在為什麼那麼喜歡關在房裡,之前為了堵他溜出去打球,每天像捉賊一樣。」
母親刻意壓低音量,指著貫穿廚房的通道,很怪,客廳只有我跟他。那兵家必爭之道現在整個敞開,有股很好聞的肥皂味從後巷飄進來。
我盯著天花板,燈是嵌入式的,室內的光線非常柔和。
「老師他在學校還有打球嗎?」
剛剛看到前廊那台腳踏車,後座是空的,那裡原本固定夾著一顆籃球,醒目標誌沒了。
「人豪說現在打球都約不到他。」
原以為兩個人湊在一起,會拼出全貌,沒想到擱淺了。
沈寂一陣,母親突然轉向我:
「他好像迷上圍棋了,他跟他爺爺要了一個棋盤。啊!大概是弄到棋盤後,就搞自閉了。」
「你們家有誰下棋?」
「只有他爺爺。但是他爺爺住鄉下,久久才回去一次。」
總算有收穫了。
「那他在樓上跟誰下?」
媽媽十根手指頭神經質地搓揉,直覺告訴我,這間房子有問題的。
孩子每天乖乖待在家,玩的又是圍棋,應該可放一百二十個心,但她的表情開始出現七色雲彩。
母親帶我爬上沒有扶手的樓梯,停在走道,她敲著面對馬路的那間。
「鏡光,開個門,老師來了。」
裡頭一片死沉。
母親試了門把,直接推進去。鏡光坐在靠床的地板上,在下棋,我第一次看到他下棋的樣子,很陌生。
阿光抬頭看了一眼,沒什麼表示,又繼續下了。
光線暗暗的,鏡光確實是坐在一個棋墩旁邊,一個國中生用棋墩下棋?
母親走到窗邊,把整面窗簾拉開,遠方有狗叫聲傳進來。
看到了,難怪一進門,就聞到一個熟悉的味道,是榧,這孩子用得起榧木棋墩?!
「老師,你們聊,我去倒茶。」
不請自來的客人最尷尬,我只能設法把話題撬開。
油嘴滑舌的鏡光去哪去了,我狐疑的盯著他的臉。是一張還不錯看的側臉,剛毅的鼻樑下,抿著嘴。
怎麼會有這麼正經的古董出現在這裡,它被其他的陳設嚴重排擠。
這素雅的行頭不是該出現在隱士的修行居所,怎麼會跑來一個國中生的房間,太凝重了吧。
讀研究所的那年,有門吃重的器物史,每個禮拜都在分組報告,那天是約在小花家討論隔天的報告,我遲了兩個鐘頭,就是親眼看到報告的主題(「中國與日式棋具的風格演化」)。
那天碰面,我說我看到「鬼頭勘兵衛」的作品了。
他們說我中暑了。
我氣炸了。
我堅持我親眼看到古物,但證據只有一個衛星定位,上面標著「鬼頭勘兵衛」的圖釘。
小花是那邊的地頭蛇,瞄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那是一家火鍋店。
氣到翻桌,沒半個人相信。
小花打開立體街景,旋轉一圈,確實是一家火鍋店,什麼貓、什麼古董連個鬼影都沒有。
我的臉黑了一季,因為那天是坐在發燙的柏油路把褲子烤乾的。
此時此刻,那疑似陷害我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
是它?會是它?!
三年前讓我濕掉褲子的棋墩?
不可能,世界沒那麼小,這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
盯著它的色澤,上面確實是太刀畫出的直線,這角度看不到側面。
不可能,棋墩乍看每個都很像。
看到鏡光下棋的姿勢,跟看到自己的畢業照一樣,有點荒謬,視覺起了毛球。
他的腳邊同時放著黑白兩個棋罐,清脆的碁石落盤形成陣陣迴響,整個棋盤宛如一個共振板,黑子、白子,激起串聯共振,不絕於耳。
「啪。」
一聲特別大聲,我身體抖了一下,就是這音質。
指北針又蠢蠢欲動的轉了一圈,浮出熟悉的症狀,現在的我,只想釐清「它是它」嗎?
幾乎快側臥地面,我掃著棋墩的腿部曲線,那接榫的縫隙。
落子聲停止了。
他在看我,鏡光應該是在看我,我不肯定,趕緊撐起身子,我看到他的眼瞬間縮成縱向細線,倒抽一口氣。
發神經了,陳鏡光,我們班的過動兒,屁股有幾根毛清楚得很。搖頭,甩開博古架、虎斑貓,回神後,看到他又進棋局了。
我的眼開始在棋墩上探查起來,應該有七寸厚,油脂更厚了,我用力吸著豐潤寧神的氣味,這孩子正用「它」來下棋!⋯⋯鬼頭勘兵衛,他知道這號人物嗎?(不自覺喃喃。)
落子從未間斷,黑棋罐離他比較近,我猜鏡光執黑棋,想像的對手執白棋。
一個人怎麼下啊,他目不轉睛的盯著棋局,已下到中盤。
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又偷偷把視線降到接近棋面的高度,是以天元為中心向四周淺降的弧度,我在這高度看到反光的黑漆。
天啊,這棋盤到底怎麼來的,瞄了鏡光的表情,他根本不把這古物當作一回事。
一個落子聲,白子是蹬到桌面上的,兩指掐著白子的憋腳姿勢,又蠻又矬,簡直是在褻瀆藝術品。
進門到現在,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讓我有點不爽,索性一屁股坐下。
母親此時提了兩杯飲料進來,應該是綠茶之類的東西。帶上門時,一副萬事拜託的表情。我深吸一口氣,逼自己辦正事了。
「鏡光,目前沒有人可以跑出12秒,他們一直在問,你何時回去跟大家一起練大隊接力。」
最夯的事,完全無法注入他耳朵。
二十分鐘過去,找不到任何施力點,他在一個我完全“碰不到”的地方。
環顧房間,房門附近整齊排了兩雙球鞋,兩雙都擦得很乾淨,其中一雙白色全新,球鞋旁有啞鈴,還有一個練腹肌的滾輪。
書桌上筆電開著,桌面是科比(Kobe Bryant)躍身灌籃的側面,身上纏著一條黑蛇,很動漫。
床邊書架站了好多尊鋼彈,每個頭重腳輕的體型非常浮誇,最小的那尊倒了。
應有盡有的小王國,這獨生子十分得寵。藍色書包擱在椅背,書包側邊有顆籃球吊飾。
房間裡的這些物件每個都合理,唯一的不合理是——棋墩。
疑惑快把我炸開了,棋墩、貓眼、神秘落子聲,完全沒想到打開房門會遇上這些,焦慮地尋找切斷他的時間點。
掃了一下棋面,這時才心平氣和地把棋局看進去,白子下得不遭,直指黑棋的要害。
但白子是個空位,空位上擺了一個綠色坐墊,與鏡光的墊子是一對的。
為遷就桌子的高度鏡光跪坐著,這端正跪姿看起來超怪,感覺他讓一個棋墩把自己綁住。
「鏡光。」忍不住叫喚,「你還好嗎」,我覺得這孩子生病了。
坐到對面空位,想提議乾脆跟我下一局。一坐上這白子對弈的位置,看到鏡光炯炯的眼神,那是興味淋漓的表情。
走火入魔了,一個人玩得如此起勁,我望向棋局,中腹這邊正進入一個局部的交鋒,黑棋根本沒時間在角落上做出一個眼,導致現在沒了先手。
若是黑子現在回去做眼,中腹的攻殺會來不及應對。
黑子被逼得很緊。
左上角到中腹的大龍一不留神就要功虧一簣。阿光掐著一顆黑子停在空中很久,遲遲無法落下,他意識到中腹即將失守。
有沒有搞錯,他被自己逼到一個絕境上。
我坐在對面看到白子的每一手皆遙遙相應,沒有一手是虛設的,每顆白子在這個棋盤形成一張大網,巧奪天工的巨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