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讀村上的書有點像開驚喜包,你大概知道裡面會塞些什麼,但就還是會萌發小小的期待想知道這次他又想要帶來怎樣的故事——至少我讀過他幾次的作品都是這樣的經驗。《城與不確定的牆》在我看來,畢竟是村上,畢竟是睽違六年的長篇小說,出版社在行銷時毫無疑問地總會給出足夠回應常青樹地位的資源,讓書在出版前就有不少讀者引領期盼著想要第一手拿到他的書快點翻閱,而我也難免受這股討論度影響,承接成年後對他作品稍稍展開不錯印象後,不禁跟著期待這會是一部怎樣的故事。
從一篇舊作改寫而成,新作的劇情被切割成三個部分,彼此連貫,聚焦的重點在於主角「我」穿越牆後進入了城與回到現實所發生的事。很多對話,以及為什麼這或那個世界是這樣子運作的,除了「我」以外大家都知道答案,能夠篤定地告訴「我」應該怎麼做。這顯得「我」,以及作為讀者的我,同對這世界是多麼地茫然,小至自身如何回應眼前發生的事,大至本身存在的價值,這種充滿哲學性的問題不停地負載「我」的肩上。
開始閱讀到記述心得的過程,故事為什麼是這樣那樣子發展,好像也沒有探究的必要(很像是打從最初進入它的時候,就已經中了村上的術),即便如此,我仍試圖了解村上想要透過本作傳達什麼。於是,根據本作後記他提到,在創作之時,正逢疫情險峻的時候,當人被關在家裡所帶來的封閉窒息感,使他想要透過文字模糊現實與想像的界線進而逃避。這段描述最能呼應當「我」揣著迷惘,接下遠方鄉下的圖書館館長身份時,他在與前任者交談之際所吐露的心聲:
「或許該說是迷失。在這段人生之中,我沒有身為自己,身為自己的本體活著的真實感。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影子而已。在這種時候,我總會感覺自己好像只是模仿自己的形體,巧妙地扮演自己活著似的,心情無法鎮定。(319頁)」
這裡顯示,「我」肯定是心裡已有預備了,當他曾有過進出那道詭譎的牆的經歷,因而有過與影子分離的經驗後,那些「我」與自己的影子相識、對話的點點,都加深了對自己存在性的質疑。那是往個人去的質疑,到底哪個才是我?牆裡面的日子是另一種形式的夢境嗎?我要怎麼跟「我」確定誰才是平時有話語權的那個人?為什麼我被分成了兩個?還是有更多個我?
這些「我」自我無法處理的問題,村上合宜地(或者該說不得不)安排了穿著黃色淺水艇的連帽夾克少年讓現實(「我」長期生活的這個世界)「我」確立穿過牆盡是寂寥的城確實存在,成為了可以比較的基準值。而少年在耳聞「我」口述那座城的一切更相信即便自己是在現實長大,更適合城內的環境,篤信被錯置的少年不同於「我」,也確立在城的日子過得如魚得水。
在與少年的對話,沒有被「我」意識到、淺藏在心底的訊息,開始浮現水面。我近乎揣著壞心的想法,是不是村上想不到如何續寫下去,就用「其實你心裡都知道」這樣沒有破綻近乎強迫的說法按在角色身上來控制他後續的行動。但我是同意更多時候,人在徵詢他人意見時,往往內心都有個很粗糙的答案,只是想要多點支持來說服、相信自己這麼做是沒問題的。就我來看,這五百多頁的故事,「我」一直在思念不見蹤跡的初戀愛人,即使後來又邂逅新對象,也改變不了摯愛的地位,但凡「我」留在城內就可以繼續與他深愛的初戀一致臉孔的少女長久生活下去,最後「我」卻被少年點出想要回到現實的意念,是因爲無論「我」無論在哪,從初戀離開的那刻起記憶的時間便以凝結,「我」回憶的總是與初戀相處的那段過程,而非與城內少女相處的點滴,即便肉身上滿足了夢想,珍貴的記憶依然停在很遙遠的過去,那才是這個「我」至始至終真正擁有的。
有趣的是,書中另一個前館長角色子易在村上的描摹下,是個曾經擁有一切幸褔卻在他在世時,被剝奪所有的人。即使如此,子易依然打造了一個固守僅剩幸福的圖書館堡壘,他看見「我」與自己的相似性(在失去重要他人這方面),讓「我」繼任館長的位置,然而,子易並沒有進入城的經驗,反倒是以幽魂的形式在死後又「半活」了一段時間。幽魂的子易不具有影子,某種狀態就像「我」在城中時影子被剝奪時的樣子。值得一提的是,「我」曾有過離開城的經驗是受到自身影子的鼓吹,在本作中,影子它就是另一個我。使人不禁聯想,小時候曾流行過踩影子的遊戲,誰影子被踩到就等於那個人「本身」也不能動,或可以說失去了遊戲資格,必須待攻守交換後才能重新加入,整場遊戲端看個人的閃避能力,以及天氣情況踩影子的難度會隨之變動。在這場競賽中,影子與我就是一體的,甚至是為隊友。顯得如此重要的存在,那麼,為什麼失去影子的子易是那麼處之泰然?他的超然,會不會正是因為已成為了鬼,不受時間綁架,已經消弭了生與死,沒有要相信什麼的選擇成為如此(「我」或許將來有可能步上子易的路)。
不過仍是回到開頭的驚喜包比喻,個人並沒有很喜歡這本,有種在霧氣很重的海上行駛的感覺,對我來說如果一連串的劇情發展都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相信你自己」、「你早就知道答案了」諸如話語去打造一個異想世界,沒有說服力就算了,就會讓我讀得很不帶勁。
唉,但這就是村上啊,需要一份傷心瑪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