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一人走在都市狹窄的堤岸旁,耳邊除湍急奔流的聲響外,還有從兩側樹冠上傳來的,寒冬中仍醒著的蟲鳴。
行道樹的末梢已經延展到車道上方了,抬起頭,被鬼片描述成不可直視的漆黑枝葉剪影,包覆了頭頂的視線,竟有種令我安心的感受。好似我自己攤開了身體、延展了手腳,與一棵樹互相交換了微冷但清爽的吐息。
流傳的故事裡,黑夜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然而每當駐於夜幕之下,我就深深感覺自己是夜晚的孩子。
有時我望著大樓裡一戶戶明亮或黑暗的房間,就會不禁好奇這些格子中住著哪些人,他們又有哪些故事?
偶爾一台機車疾行駛過,引擎聲嘎搭嘎搭、轟轟蹦蹦地接近、再毫無留戀地遠去,白日輕巧乘載著許多夢想的科技產物,在夜晚是如此笨重而多餘。水聲立刻淹了回來、蟲鳴持續不懈高鳴,在這寧靜與吵鬧的反覆聲響中,卻又有微妙的漸層連結著彼此。
不似陽光照清,所有事物色彩分明、立體的白日;深邃的黑夜模糊而曖昧,可以容納許多潰堤的事物。心中包裹著的不再是帶著冰冷稜角的碎玻璃,而是無形無色的柔軟液體,可以被任意染成各種顏色、各種形狀。
迎面遇上幾對情侶,從年輕到很老很老,沿著水岸,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
忽地想起一直想著墨的主題,是一條走不完的路。
不論是與家人半夜出門兜風,買了一瓶飲料,坐在湖畔飯店的階梯前乘涼發呆;還是就讀北藝大那半年,與摯友吃完晚餐後,緩緩沿著學校黯淡的山路,一人一步走上去;甚至是與一群瘋狂的網友,為了泡溫泉從台南市區一路驅車,途經夕陽照耀的平原,直至星空點點的山林。
相比紛雜喧囂的白日,夜晚乘載太多生命裡珍貴的瞬間。
或許這也是我對拍照興致缺缺的原因。
在夜空之下,我們看不清也無需看清彼此的臉,光是靜靜陪伴,感受彼此的體溫與呼吸,就已經如此幸福美好。
即使有些人已擦身而過、有些人不知怎地就失去了聯繫,但只要每當一個人走在深夜裡,那些重要的片段就如同透過了交織的枝葉,在我的心中越篩越清晰,也更加明白並不是每個人都屬於白天。與其到陽光下揮灑汗水,我更喜歡在房間裡,就著窗戶透進那一層薄光,默默沉睡,直到夜晚降臨。
一條路望不到盡頭,小小的燈火在每隔五步的距離匡出僅僅一人與一影的光亮。夜晚的事物都不夠鮮明、不夠刺激,甚至有些陰鬱,然而又有何妨?
在此刻,即使孤身一人,過去的記憶也能伴著我走下去;在那水流與蟲鳴之間,我也清楚地聽見了,是自己在呼吸。
2024/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