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北門天主堂的費峻德副主教逝世至今已十八個年頭,今天方撰此文有些晚了,但就像是金門的許多鄉親都有他們心中所認識的副主教,我也有自己所認識的副主教以及孩提時代共同接受他老人家英語啟蒙的同學們。雖然晚了十八年,而且在副主教半世紀的奉獻歲月裡,我不過是他滄海裡的一粟——眾多的受惠者之一而已,我還是想說說當年的我們。
回想2000 年在金門,也就是我帶著準老婆頭一次回家拜見父母的那次,除了未來媳婦見公婆之外,我們一起到了金城天主堂——也拜見我的英文啟蒙恩師費副主教。他老人家在進門左邊的小辦公室裡等著我們,當時他的身體看來還很硬朗,爽朗健談的他最後鄭重地交給了我們一本論夫妻相處之道的小冊子,頁面發黃如古籍一般,幾年之後卻聽到他罹病的消息。
2006 年大約五月底,我帶著妻子與剛剛滿兩歲不久的女兒到輔仁大學看望費副主教。費副主教暫住在輔大神學院頤福園養病,我想罹患攝護腺癌的他正承受著相當大的痛苦,但是他見到了我們臉上仍然掛著和藹的笑容,正如他一直以來樂天知足的模樣。誰知不到兩週的時間,就聽到他撒手人寰的惡耗,讓人措手不及。
我與費副主教是什麼樣的師生關係呢?民國70 年我讀金湖國小五年級下學期,當時費神父剛剛來到金門,主動地向教育單位表示願意成立一個英文班免費教導四到六年級的孩子英文,這個好消息於是除了透過學校之外,也透過他的一些教友傳遞了出來。而我姊當時就讀金門高中,和一群同學經常去就教於費神父,得知這個消息後便向我的母親提出,建議就讀國小五年級的我可以去面試看看。
我在校的成績普通,原本心中忐忑,不認為自己可以與眾多資優生競爭,最後在姊姊的鼓勵下一同去找了費神父。那時他的辦公室在二樓,他就坐在臨窗的辦公桌旁。我記得那是個昏黃的下午,一個秃頂、鷹鼻、皮膚紅潤,眼袋腫腫的外國人用他陽光般的笑容和奇怪的語調,國語和閩南話夾雜,對我提出了他的第一個面試問題:「你怕蟑螂嗎?」
那次面試在我姊和他愉悅的交談氣氛,以及我的生澀之下結束。我心想:「錄取了嗎?」他交給我一張墨綠色的塑膠小卡,一面以黑色油性筆寫著數字20,代表我的座號,另一面寫著個英文名字Louis。當時的我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還認不全,他以英文唸著Twenty,問我能否記住?我說可以,就是團體嘛。他笑了。
英文課很快在一或兩週之後開始。每週六、日的下午三點到四點半各一堂,中間休息十分鐘。教材是一本A4 大小,厚厚的全英文課本。
一開始教室裡來了三十多位小朋友。大家在赭紅色漆的長椅上坐定之後,費神父用英文對著完全不懂英文的我們下著簡單命令:「來摸這個黑板」、「去摸那張窗簾」......諸如此類的簡單英文,一個一個小朋友被叫起來去完成動作。我們一開始完全瞠目不知所以,遲疑地看著他,照著他的手勢和語氣去做,而他始終是笑嘻嘻地站在那裡指揮,最後大家慢慢聽懂了意思,動作也越來越快,在這個小小的鄉下離島,大家都在有生之年以趣味的方式第一次接觸了英語。
然而並不是每位小朋友都有著那份耐心,幾週過後,原來三十多個小學生減少到只有大約十二個會每個假日固定來上課,大部份是金城鎮的,也有幾個金湖鎮的,也有金寧鄉的。以後每次上課,教室裡總是這樣的安排:女生坐一邊,男生坐一邊。就我記憶所及,女生的一排是:Christina, Alice, Sophia, Marzie, Irene, Lily,男生的一排是:Alex, Joe, Louis, Mike, Martin, Tony。此後這樣的基本陣容維持了大約兩年,直到幾位學生升上國一,開始感到功課壓力變重之後英文班才結束。所以我們這十二個人應該也可以說是他在金門的第一代英文班小學生。
費神父在此期間由於天主教會的派令,由神父晉升為費副主教,我們開始喊他蒙西紐(Monsignor,羅馬天主教會下的聖職榮銜)。副主教對於人格的養成十分重視,記得有一回副主教為了讓我們這些孩子們體會有勞作才有所得的道理,要求我們在某個週日來到天主堂幫忙他打掃、整理雜物。有來幫忙的人在結束前都可以獲得台幣十元作為奬勵。工作結束後副主教依言每人給了十元,我還記得那是個陰雨天。後來不知道消息怎麼傳的,有些女生的家長回家告訴父母後,父母期期以為不可:副主教教孩子們英文都已經是義務性不收學費了,我們替副主教做點事情怎還能伸手拿酬勞?於是大家在下個上課日都把十元交回了給副主教,告訴他我們父母的想法,他也只能無奈地收回。
當時金門雖然已有基督教、天主教的神職人員在當地傳教,一般家庭仍舊是民間信仰居多,一聽到是「拜耶穌」的,都心生排斥。不過副主教教我們英文就真的只是教我們英文,除了偶爾引導我們思考造物主的存在,從不強迫灌輸我們基督信仰。那些聖子降生、耶穌受難、復活的歷史教義都只存在天主堂裡牆上的畫框裡,兩年的英文學習日子裡,我對於這些所知仍極有限。
自從英文班結束後,一直到上大學,除了每年陪著從台北返鄉過年的姊姊去找他之外,笨拙的我沒再主動去找過他,也從來不曾思考過所謂造物主以及人生的道理。倒是引介我的姊姊受了副主教的薰陶,來到台灣讀書後便受了洗,後來連老公和小孩都和她一起信了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