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主教一直是很有年輕學生緣的,尤其是女學生。來台讀大學後,每年返鄉過年我都去找他,而也經常在此時,常有一大群大學女生或者高中女生去造訪他。臉嫩的我時常就會候在門外「等候召見」。他遠遠瞥見了我,招手令我入內,這時他總不忘當著眾女面前用他的外國腔挖苦我:「這個人......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來找我,我跟他說在大學畢業之前,越沒有女朋友越好,你們知道他跟我回答什麼嗎?」他把他的大肚子往前一挺,靠向椅背,以十足喜劇演員的神情表演道:「哎呀,副主教,你太老啦。」就像是說相聲的抖包袱一樣,總是惹得面前那一堆小女生咭咭咯咯地笑,然後留下木訥的我一個人訕訕地站在那裡,啼笑皆非。
一直到結婚前我攜著準老婆在慈湖跟著眾人賞水鳥時,他還是糾正我的英文。那次我們在慈湖和他巧遇,有人用雙筒望遠鏡看水鳥,我說telescope,他馬上糾正我:「telescope 是 for 看星星,看水鳥是用binoculars」。
副主教是個樂天的人,當初聽聞山外天主堂的大鬍子羅神父車禍意外過世的消息,我以為我會見到他的悲傷,但見到他時,他對此事卻十分淡定,一樣的笑容滿面,似乎對他來說羅神父的魂歸天國就只是任務結束一樣自然。
副主教也是相當幽默的人,他向電信局申請電話號碼,特意挑了26444。他說中國人對四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不是中國人,他無所謂,就用三個四,好記。他也說中文相當有意思,為什麼英文的immediately 在中文叫做「馬上」?是騎在馬上比較快嗎?
我們雖然連補習班也不是,沒有班主任,沒有班導師,副主教對於我們這群小孩的觀察倒是很深入的。我們之中除了我以外,絕大多數都是資質聰穎的小孩,在班上成績都是名列前茅的,但每個人的個性不同,有的外向大方,而像我就是內向寡言。女生裡有的甜美可人,有的勤儉堅毅。
這個勤儉堅毅的女生在校成績相當好,副主教卻常為她抱不平。在當時重男輕女的觀念下,她媽媽十分偏心她哥哥,家事幾乎都要求女兒來做,兒子又懶功課又差,當媽媽的只是放任不管。每當說起此事,他總是用奇怪的語調及誇張的表情說:「不得了!她的哥哥,是一個很懶惰的人!」
而我呢,副主教對我姊說:「Louis 是too much thinking。」我在一旁跟著,無話可說。其實在小學時我認為他對我欠缺男子氣概有些看不過眼。
而Louis 這個名字除了把s 改成e之外,我也沿用到了今天,一生只用一個英文名。把s 改成e 則是因為高二那年我的英文班導在第一堂課大家自我介紹時,說了我這個名字有問題。他說Louis 是法文名,s 是不發音的(既然如此,何必有個s?法國人真奇怪)。所以我後來便「擅自」把s 改成了e,希望副主教在天之靈不要見怪。
當年我們這「十二門徒」如今都已年逾半百了,除了留在我心裡的印象之外,如今若再相見,只怕大夥已經認不出彼此。不知道大家是否還珍惜當年這一段特別的同窗情誼?今日撰此文,一來感懷費副主教,二來有意重聚過往的同窗,可惜當年我家連照相機都沒有,記憶中我們也從未留影,誠為可惜。
離島小鎮天主堂裡的外籍神父免費教英文,不是何嘉仁美語,也不是長頸鹿美語,不收學費,不做廣告,沒有任何商業氣息,只有一位普愛世人的上帝使者、春風化雨的心靈導師。我年輕時忙於工作,也還沒有寫作的習慣,如今得空不免想起當年天主堂裡的琅琅讀書聲,真想再找回當年我們這些「俗家弟子」重溫這一段過往。
就在輔大頤福園探視副主教他老人家之後不到兩週,移民新加坡的姊姊剛好回國聯絡了我。我跟她說我去探視了副主教的事,相約再去看他一次,等我再次撥通了療養院的電話,接電話的小姐說他已經不住在那裡。我問不是兩週前還在的嗎?那小姐卻說費副主教數日前已經蒙主寵召,到天父那裡去了。我嗒然若失,只好掛上電話,沒想到姊從新加坡來剛好趕上在他的靈前道別。
六月二十日台北聖家堂,我和姊姊參加了他的追思彌撒,現場一片哀戚。當日也來了不少金門的同鄉,大家都來追思這位離鄉背井,二十五年來作為天主的僕人,在異鄉默默付出傳揚教義的聖者。在追思禱文和若干儀式後,大家繞著棺木瞻仰儀容,副主教安詳地躺在棺木裡,紅著眼的姊姊彎下了腰在副主教的額上輕輕一吻,告別這位亦師亦友的領路人。我則向副主教深深鞠了個九十度的躬,雖然沒有像姊姊一樣進了天主的家門,我仍舊感念我的英文啟蒙恩師,他是一個無私的奉獻者。雖然到了感傷的告別時刻,我相信解脫了病痛的祂此刻也正在這天主堂裡和大家一起。衪一定還是老樣子笑呵呵的看著我們,因為祂已經完成天主所交給祂這一生的任務,就要歸向主的懷抱,就像祂當初看待山外天主堂羅神父的猝逝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