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幼稚園時期,大概4、5歲那樣朦朧的年紀,我就發現,我的母親非常喜歡討好不相干的人,比如親戚、鄰居、萍水相逢的路人;放低了姿態與人相處,收下對方的輕視、鄙夷、忽略後,臉上那樣一陣青一陣紅的表情變化,在孩子面前訴說時,總有些不知名的東西,藏在話語背後,咬緊著牙關才能嚥下。不多久,我就明白了,不知名的那些東西,叫做委屈、怨恨、不甘、屈辱。
是的,我很小就明白這些情緒,一開始僅是從我的母親身上看到,等到我有記憶之後,我的母親就親手將這些情緒傳承給我了。
我的母親一直在討好別人,同時認為身為女兒的我應該要討好她、當她的工具一起去討好別人。她恨我不肯討好。
在大學以前,我沒有自己買過衣服,沒有足夠的零用錢。我所穿的衣服,都是母親跟二阿姨逛菜市場或團購而來,那些衣服總是駝色、黑色、灰色,我不喜歡,因為穿起來總是很醜。
直到近年開始接觸四季色彩分析,才知道我適合高飽和、明亮、鮮豔的色彩,能襯得我氣色紅潤、朝氣蓬勃;而黑色、灰色、駝色會讓我氣色黯淡,是我最應該避免的顏色。
以前不懂,只會覺得穿起來很醜,想換別的顏色。
我的母親會因此發怒,指責我不知感恩、沒有眼光。
「我跟阿姨買一樣的顏色,表妹也很喜歡,就你的意見最多!哪來這麼多意見?」
小時候聽到這段話,說不出的壓抑、說不出的違合感,如今終於有能力說清楚了。
二阿姨買的是表妹——她女兒,喜歡的顏色,所以表妹開心。
我的母親,並不在意我喜歡什麼顏色,或者她根本不知道、亦不在乎,所以她跟著買,藉由認同二阿姨跟表妹的審美去討好她們,再逼迫我接受,以便更進一步討好,期待可以獲得她們的肯定。
我沒有立場對她們的姊妹關係多所置喙,對我來說,二阿姨不是一個多友好的長輩,她曾經因為表妹說了一句想喝養樂多,就抓著小學低年級的我的雙手,要表妹從我手上,把我正在喝的那一瓶搶走。
我不喜歡她,她就是那種喜歡冒犯人、又把「開玩笑的啦」掛在嘴邊,還站在道德至高點指責你生氣的人,用「幽默」包裝自私、惡毒。
我相信她們成長過程中,我的母親沒有少受過欺侮。
但是以一個「母親」的角色來說,二阿姨做得比我的母親好太多了,她願意不擇手段保護她的女兒,我的母親從來不會保護我,從來不會。
她會聽任何人講我的壞話、說我的不是,誤解我、欺壓我,沒有一次為我爭取,沒有一次相信我,沒有一次聽我的解釋說明。她只在意,我不是完美的公主,讓她丟面子了。
「有愛、有餘力保護自己的孩子,讓她們在愛裡成長,即便自己受盡虧待」,我認為這是我的母親最能證明她自己、最能為自己掙面子的事,因為夠堅強的人才能生出這種力量,在愛裡長大的女孩,有自信、有光芒,受保護的孩子散發出的底氣,不是任何功成名就可以替代。
孩子的肯定,才是身為父母最大的面子。
可惜,我的母親從未長出力量,她受欺侮不要緊,怕別人不過癮,忙不迭送上自己的孩子,請一併欺負。所以我只能是她的恥辱的延伸,還必須為她擔下一切的錯誤與責任。
可惜,對我的母親來說,我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工具,用來討好別人,當她發現我不願意討好任何不相干的人,甚至不願討好她,她恨。
她恨我不肯做這些事,將所受的委屈跟怒氣全都發洩在我身上,將所有看不慣眼的過錯全加諸在我身上,她不能接受我居然不是「逆來順受」,在她將別人犯的錯推到我身上而責罵我的時候,我居然還想據理力爭,而不是哭哭啼啼求她原諒,我怎麼可以有「自己」!
她不懂為什麼可以不討好她、不討好所有她認為應該討好的人。
她恨我,恨我的任性,恨我可以活得比她自在,恨我居然敢不接受她曾接受過的、那些身為女性在親族間應受的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