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双子《臺灣漫遊錄》推薦 + 讀後感

去年榮獲美國國家圖書館翻譯文學大獎的《臺灣漫遊錄》，本身也是一部採取後設手法的偽翻譯小說，十分巧妙有趣。

昭和十三年 (1937 年)，出身富紳家族的作家青山千鶴子的半自傳小說《青春記》改編電影在台灣上映，在婦人團體日新會推廣下反應熱烈，便和台灣總督府發出聯合邀請，請她到台灣巡迴演講，並全程包攬交通食宿費用。在這一年的旅程中，她遇見了負責通譯工作的女子王千鶴 (青山稱她為「小千」)，與她發展出一段複雜矛盾的情誼。

青山千鶴子後來把在台灣與王千鶴的遊記，寫成小說《臺灣漫遊錄》，後來經過絕版、更名再版等波折，一直到好幾十年後的 1990 年，才終於出版由王千鶴翻譯的中譯本。

第一頁就可以看到出版社「春山編者說明：本書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均為小說的設計。以虛構譯作的形式，呈現那個時代的真實。」從推薦序、後記、小說內容到譯者代跋，全部都是虛構的。

這種以假亂真、虛實交錯的設計，反而讓人對過去的時代和人物經歷更有真實感。故事雖然是虛構的，但那個時代和在殖民脈絡下不同種族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以及女性在當時的無奈和別無選擇，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

青山千鶴子這個人非常有趣。她接受台灣總督府的資助，全程包攬交通食宿的費用，卻不願意配合宣傳帝國政策，不想走官方安排的行程，而是請小千把這些應酬交際推掉，只想走有興趣的行程和吃想吃的食物。

青山覺得自己和小千是對等的朋友關係，卻不斷使喚小千做事，其實比較像是主人和僕人的關係。小千替她做飯、張羅美食、調查旅遊路線、和各單位周旋、安排行程，早已超越一個貼身通譯的工作範圍。即使青山聲稱她也會送小千東西，回報她的付出，但看起來比較像是僕人工作能力強，然後給她一個獎賞的感覺，青山卻遲遲無法察覺自己的盲點。

青山千鶴子和王千鶴的關係，從來就不是對等的。不僅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這一層關係無法抹滅，兩人的出身和立場也差異甚大，造成兩人的價值觀和處世之道相差甚遠。

青山雖然是分家，畢竟也是大家族之後，出身富裕，從小是被寵愛長大的，再加上殖民者和暢銷作家的身分，不管是身邊的親人還是各界人士，對她都是以禮相待，想要的東西基本上都可以弄到手。她之所以能活得這麼自由、如此隨心所欲，是因為她有任性的本錢。

相較之下，妾室之女出身的王千鶴，身為本島人教師、通譯兼秘書，還有被殖民者的身分，需要時時看人臉色過活的生命體驗，都是青山難以想像的，所以她說得出要帶小千回日本內地生活這種天真無比的話。

書中有一段是兩人在聊小千之後的人生道路已經被決定好，要和在日本內地接受教育的男性結婚。青山很憤慨的說，這種命運應該起身對抗，明明有結婚之外的選擇。但小千只回答她：「世間女子多數的命運是相似的。既然命運只有一種，把這個命運活好了，就是最好的選擇。」

青山無法理解這樣的價值觀，而這也顯示出兩人之間的鴻溝。雖然同為女子，但青山跟當時社會上的其他女子相比，是佔盡優勢的。她有家族作為後盾，有寫作的一技之長，所以她有不結婚的選擇。但小千沒有。

即使青山說想讓小千穿上和服，是為了想「保護」小千，看似立意良善，但這和殖民者推行的同化、皇民化政策，以結果來說或許並無不同。

青山千鶴子能以瀟灑輕鬆的任性姿態面對外面的世界，甚至對即將到來的戰爭也渾然不覺，正是因為她活在自己的泡泡裡。就像她自己也說過的，在台灣與小千度過的時光，就好像夢一場，從來不曾存在過。

從小千的角度來看或許亦是如此，只是如夢的元素並不如青山想得那麼浪漫，而這也是小千最後毅然離開的核心原因：青山帶著旅行者和殖民者的雙重濾鏡，把在台灣本島的所見所聞、品嘗的美食，都視為充滿「異國情調」的體驗，一切都如此浪漫，但那卻不是現實，而是青山一廂情願想看到的景象。

直到青山逼問台灣總督府職員美島，要對方說得這麼一針見血，才懂自己的盲點。青山口口聲聲說著對帝國的政策不屑一顧，說想體驗本島當地人的風土民情，卻在涉及個人偏好時，讚揚帝國的建設。

不過，雖然文學評論家新日嵯峨子 (這也是虛構的人物) 在推薦序就寫明，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權力關係極其幽微，也無法抹滅，但兩人對彼此的情感，卻也是千真萬確的。青山的確對小千非常珍惜，小千也說過青山是唯一一個只煮飯給她一個人吃的人，無奈兩人之間的鴻溝太深，這段關係不得不戛然而止。

這場期間限定的微妙關係，在兩人心中惦記了一輩子。再版後由青山的養女青山洋子所寫的後記、中文譯本由王千鶴所寫的譯者代跋、由編者王千鶴的女兒吳正美所寫的編者代跋可以看出，這如同接力賽般跨兩代的努力，就是為了完成兩人和彼此許下的約定：青山千鶴子將這段往事寫成小說《臺灣漫遊錄》，王千鶴把它翻譯成中文版。這是一部小說、遊記、美食之旅，也是兩人墜入情網的故事。

而最後新增的〈蜜豆冰〉一文，新日嵯峨子推測是虛構的，青山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讓小千看到，跟對方說她終於看清自己的盲點，是反省和贖罪。

雖然本書探討的議題沉重，但單就兩名女性的遊記和美食之旅的角度來看，也是非常好看的故事。不管是一百多年前台灣的風土民情，還是兩人之間的互動和對話，都讓人忍不住一頁接著一頁讀下去，毫無冷場，精彩絕倫。尤其是書中出現的美食，作者的文字描繪功力一絕，讓實際料理躍然紙上，閱讀過程中似乎真的能看到和聞到這些美味料理，讀起來非常享受，堪稱精彩的文字饗宴。

最後，如果對作者楊双子 (其實是楊若慈和雙胞胎妹妹楊若暉共用的筆名) 有興趣想進一步了解，也可以看看天下雜誌訪談作者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