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一名年長的和尚穿著破舊的袈裟,是著搖醒躺在菩提樹下的男子,「施主,你沒事吧?」
男子緩緩睜開眼,才要回話,便先被胸口溢出的血嗆咳不只,滿口鮮血的他勉強擠出笑容,艱難抬起一隻手立於胸前,學著和尚的模樣行禮,「阿彌陀佛,清玉師兄,是我,浮光。」
清玉先是認出浮光的聲音,緊接著跪在浮光身旁,難得地露出慌張的神情,看著遍體麟傷的小師弟,說話時聲音顫抖著,「施…浮光師弟,你當真是浮光嗎?你怎麼就成了這樣?這八年,你到底發生了什麼是?」
浮光側過臉,看著陽光應在盛開的菩提花上,迷迷糊糊抬起手去抓,語氣嘶啞無力,「師兄,我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碰巧,下風輕拂樹梢,一朵粉色普提花苞不偏不倚掉到浮光手上,他看著手上那朵還沒盛開就結束花期的花苞,落下了淚,「明明是夢,可是…我醒來了,她為什麼還是不在?」
清玉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浮光,逝者已矣,你怎麼就放不下呢?」
「可是師兄,」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的浮光轉向他最為敬重的師兄,幾乎是懇求地說:「我真的,真的好痛…」他拍打著已經傷痕累累的胸口,「我恨我自己…要是我當年再多聽她說一點,要是…」
浮光還是沒能將話說完,在吐出一大口鮮血後,他便昏了過去。現在的他,也許更想活在夢中,永遠不要醒來。畢竟,幸運的話她還會到夢裡找他一起聊天喝茶。
「小和尚,」一名清秀的小娘子用力揮舞著她纖細的手臂,陽光將她白瓷一般的肌膚照得更加透亮,明媚的笑容令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她提著一盒點心,蹦蹦跳跳地走到了浮光面前,開朗地說: 「這是我今早做的點心,小和尚可否幫阿念嚐嚐?」深怕浮光找託辭的阿念,補充說:「你放心,這些都是素的。」
眼前的小娘子叫宋念瑜,是商州一名世家庶女,宋府三房都出男丁,因此在四房好不容易生出了一名女兒後,地位跟著水漲船高,這位庶女從小便被家中的長輩捧在掌心,因此她也打小隨著太奶奶經常到寶羅寺上香,進而熟悉這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和尚。
而浮光則是因為家裡太窮,父母養不起孩子,就把他帶到了寺廟丟棄,告訴他至少這裡能吃飽穿暖。只是一次浮光隨師父下山的時候,碰巧撞見父母抱著幼弟,他們一家三口有說有笑地吃著餛飩。那時候的他內心出奇平靜,簡單和父母行禮後頭也不回地跟著師父離開了。
不想要自己的,他也不要。
「如何?」阿念催促著浮光給出評價,一對杏眼圓睜著,很是可愛。
浮光看了一眼手中模樣精緻的點心,意外口中清爽的香氣,語氣淡然地說:「齒頰留香,挺好。」
阿念高興地跳了起來,笑聲爽朗清澈,「哇~這是你第一次說好吃,太好了!」
阿念自小就喜歡到廚房做點心,宋家人寵著,也任由她去。自從她看見小和尚成日繃著一張臉,便想著和他分享自己最喜歡的糕點,誰知道他不是拒絕就是說不好吃,因此每次阿念來寶羅寺總是要帶上衣和親自做的點心,逼著浮光嚐嚐,立志要做出浮光說好吃的糕點。
「這麼多年來,」阿念感嘆道,「你還是第一次誇讚我做的東西好吃。」
浮光瞥了一眼阿念的側顏,看見她神情落寞,內心也跟著有些愧疚,正要開口,就聽見阿念感概道:「你說,時機是不是一件很妙的事?」
浮光不懂,卻也沒有接話。一職以來都是這樣,阿念自顧自機哩瓜拉說著,而他便在一旁聽著,時而搭上幾句話,便已足夠。
「浮光,」阿念低下頭,說話時刻意壓抑著情緒,說:「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寶羅寺了。」
「為何?」
面對浮光難得向自己提問,阿念驚愣地抬起頭,卻來不及收起眼中淚水,索性任由淚水落下,她就這樣看著神情淡泊的浮光哭了好一會,最後才說:「我要嫁人了,傻瓜和尚。」
嫁人,對,她也已然及笄,是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浮光將頭轉回來,手指轉著手上的念珠,閉目不語。
阿念抬高了音量,幾乎是對著浮光吶喊,「我說…我要嫁人了,你聽見了嗎?」
浮光沒有睜眼,淡淡地回了一句,「女子到了一定年紀,是該成親,這是好事,」接著睜開眼,看著哭成小花貓的阿念,不解地問:「失主為何如此傷心?」
阿念張嘴欲言,最後還是吞了下去,她用袖子抹去淚水,站了起來,「你這個臭和尚,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當浮光再次聽到阿念的消息時,已經是半年後了。
那時候浮光正在灑掃,聽見香客們議論著宋府的事,他在邊上聽了幾耳。原來宋家一年前經商失敗,家倒不如往前,宋父為了嫡子仕途將自己的親生女兒嫁給了永安縣令當側室。從小就把宋念瑜養在身邊的宋老夫人一氣之下昏迷不醒,宋父就趁母親昏迷期間將女兒草草嫁了出去。
「這宋老爺也太狠心了吧?」
「可不是嗎?」一名婦人摀著嘴,可是聲音還是大得讓一旁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那縣令都五十好幾了,妻妾那麼多不打緊,重點是他可是出了名的…」
「出了名的什麼?」一旁的婦人好奇追問。
「出了名的喜歡在床事上來點…」婦人們壓低音量,聚集了一塊,說了什麼後一群了臉色大變,紛紛掩嘴吃驚的說不出話。
「這…難怪,難怪即使他是林貴妃的表舅,也沒有任何一個正經人家願意將女兒嫁過去…」
「可憐我們的小阿念了,」這群婦人經常在寶羅寺看見阿念陪著太奶奶上香,無人不喜歡她熱情可愛的性格,一名婦人甚至悲憫的抹去眼角的淚水,「她那樣至善至純的孩子,唉…」
五天後,宋府就派人來請寶羅寺住持和一眾師父道宋府替老夫人誦經超度,浮光也是在那裡見道她最後一面。
宋念瑜身著白色素衣,墨髮半挽,原先稚氣未脫的小圓臉,如今寫滿了看破世事的無奈。她蒼白無力地跪在靈堂一角,身形明顯瘦了一大圈,看上去隨時都會昏過去。
「阿念,」
宋念瑜愣了片刻,不確定自己有無聽錯,已經許久沒有人這樣叫過她了。她回過頭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浮光還是跟以前一樣,眉目淡漠,神情肅穆地站在她面前。
明明只有幾步之遙,偏偏她覺得他們之前隔了好遠。她笑了,淡淡地,就好像隨時能從從世上消失一樣,她雙手在胸前合十,恭敬地向浮光行禮,「浮光師父。」
這是她第一次喊他浮光師父,也是他第一次喊她阿念。
空氣滯了片刻,還是宋念瑜首先打破沉默,起身,「我出來太久,得回去了。」
「阿念,」浮光又喊了她一次,在她回眸瞬間,從她眼裡看見無法用眼語訴說的哀戚,他被那滔天的情緒淹沒了,半晌沒有說話。
阿念走了,徹底地走了。
浮光也走了,從寶羅寺走了。
七年後的一天夜裡,一名刺客進了縣令府衙,殺了禽獸不如的陳縣令,死狀壯烈駭人,兇手只在縣令的屍首旁留下一朵盛開的菩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