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日期:2025-1-17
豪:嗨你好,我是劇照師劉人豪。
蓉:剛剛小劉哥一直很疑惑為什麼我要找他?這是你第一次上電臺節目?哇,我太榮幸了。我的演出量不多,可是很幸運,遇到小劉哥好幾次了。
豪:去年合作了兩部。
蓉:對。我有一次我印象很深,就是剛結束的那個電影,我有一幕因為導演有改戲,他告訴我下一場要比較極端的情緒,要跟老公訣別這種。我就想,哦哦,要這個,那我就要到牆角去培養一下情緒。我有印象,因為我離大家很遠,有一段距離,培養到一半,我一瞥,小劉哥的鏡頭對著我。我不確定你是在拍我,但是你的方向是往我這,那時候突然我就有點分心,覺得,欸,你的工作好有趣哦。我們很常發現不到你們,因為你們也要不讓我們發現,然後你們要找到一個……因為通常拍片場合都很擠,所以我覺得你們工作真的很神奇,常常會看到,這些東西你們都拍到了,然後鐵定跟我們工作的角度是不一樣的。所以就想要請小劉哥來跟我們分享,因為你們的拍照跟其他場合的拍照其實不太一樣。然後我Google了一下小劉哥,發現你是唸美術系?
豪:對,我東海美術,蔣老師創立的東海美術。我覺得蔣老師對我們影響蠻大的,我們在大一的時候都要修他的藝術概論(蓉:你說的蔣老師是蔣勳老師)對,大概1994年的時候,我記得我的暑假是在阿里山的達邦那邊過的,因為他們的庫巴要重蓋,蔣老師又推薦我們同學上去,所以我們這邊待了至少半個月以上,看他們的庫巴從拆遷到蓋好。然後他們的豐收季還是豐年祭,跟他們一起唱歌跳舞到早上,印象很深。蔣老師他還帶我們去八里看雲門,那個場館還在的時候,然後我們去那邊跟舞者,記錄他們排演啊什麼,過了好幾天。(蓉:是用畫畫記錄?)對對對,那個時候就畫畫。
然後蔣老師說,你們能考上大學的美術系,代表你的功力都夠了,就把我們趕出畫室,他說美術不是在這邊發生的。所以我們比較特別一點啦,然後就開始去注意一些比較人文關懷啊,藝術這方面的東西。
蓉:你在大學之前,就是小時候愛畫畫那種嗎?
豪:是是是,但是家裡其實反對了蠻多的啦,他們覺得好像沒有出路嘛。所以我高中讀書的時候,大概高一高二,我爸媽才死心,說好吧,你既然功課也一般嘛,那你就拼看看。所以我其實一直拖到高二才開始真的要準備大學。我覺得一方面也是因為半路起家,我到大學的時候發覺同學們的底子其實都比我好,所以那個時候就會比較開始走一些比較不同的。你的訪綱有說我們攝影什麼,但是我們大學的時候攝影很好玩,我們那時候還是底片年代,我們老師也是故宮這邊的一個國寶級的攝影師林老師。他跟我們上課的方式很像哈利波特的煉金課,他就說我們今天要洗這個照片要幾比幾的藥水什麼的,他沒有教我們攝影美學。所以我那時候對攝影就,啊,攝影是這樣子嗎?所以後來我一直到數位攝影的時候才開始接觸,大概06、07年左右才開始在玩攝影,因為那個時候攝影變比較方便嘛。數位相機開始的時候我們就不用再洗照片什麼的,隨手開始玩,然後我朋友就覺得,為什麼我可以把他們的當下情緒啊什麼拍下來。
蓉:那個時候還只是自己拍好玩。那你那個時候是做什麼工作?畢業?
豪:其實我畢業當了某大公司的美編,當了12年半(蓉:哦那麼久),對,因為那個福利還不錯,我很多器材的費用是那個時候積下來的,但是我大概中間有六、七年的時間,開始下班就是跑劇場,不然就利用休假或積一些長假去拍劇照。所以我那個時候也可以說兼職啦,但我的興趣就知道其實在外面。然後我一直到……我忘了幾年,2013年還幾年才真的離職。
蓉:一開始就是有點,它只是你的下班後的興趣,多少賺一點外快。
豪:但是也因為有這些底子,所以我知道……因為我做過美編,所以我在拍電影劇照的時候,我知道海報要怎麼做,我知道哪一些的主視覺是好用或不好用。我可以換位思考,如果來設計,哪些素材是我要的。然後有時候某些戲……因為臺灣很多的影視的宣發或者是設計師,很常並不是在拍攝過程中進來的,所以有時候很多的劇照成型,其實是劇照師或者是一些主創跟我們聊的時候,我們去幫忙發想。所以都有幫助啦,我覺得每一個成長都是養分嘛。
蓉:一開始是先拍劇場,後來可能拍比較多了,影視就會有人開始找你。拍劇場跟影視,你覺得最大的差別是什麼?
豪:我是2008年拍那個對‧面劇坊的《Papa》,有姚尚德、黃莉婷跟王莉雯,他們其中莉婷,她後來去當靈媒,然後我記得,還有它的那個導演是嘉嘉,她本來是我樓上的鄰居,然後我去抄電表的時候,發覺鄰居桌上有本劇本,我說欸,你是導演啊,然後她說,欸,我們有個舞臺劇在準備,你要不要來幫忙記錄,所以我是這樣開始的。
我記得我去看他們排演的時候在牯嶺街的二樓排練場,然後未來靈媒的莉婷在那邊打坐,她閉著眼睛打坐,然後突然右轉45度看著我,我正要按一個快門,然後她就說,欸,你是個做影像跟文字的創作者,你會一直努力,直到48歲會有你的高峰。然後我說,啊,原來這是我的天命。所以很好玩,一個冥冥之中。
我快50了嘛,然後我48歲的時候在幹嘛呢?那個時候《臺灣三部曲》找我。本來48歲要拍《臺灣三部曲》,但是疫情打亂了一切。但是後來也拍了《與惡2》啊,所以也許這也是我代表作吧。
蓉:拍劇場會感覺比影視稍微單純,對不對?
豪:其實有不同的難易度。單純是當然,環境單純啊或者什麼,但是挑戰性我覺得比拍影視劇照還高耶其實。而且是,我覺得培養技術,跟當下你怎麼判別戲跟臨場反應是非常好的一個訓練。我這幾年有在像輔大什麼有幫他們做一些客座,我都會提到,如果你們對劇照有興趣,其實可以到劇場去幫忙拍照,可以磨練,磨一點他們的基礎。
比如說我們幫劇場拍,以前比較多時間我會去看排練。排練的時候腦中可能就有一些畫面,我要去記走位,可能這個時候我要跑到右舞臺,或這一場戲我可能要先跑左舞臺去等它發生。但如果沒有的話,你要更精確的判斷說,這個戲大概哪個時候有可能怎樣。這個東西在劇照的訓練其實是非常好。(影視)劇照好處是通常導演會第一個take不夠,拍第二個,臺灣是這樣嘛。但有的導演一個take,演員好他就過。我們在那個當下要怎麼判別、要怎麼構思那個畫面,我覺得在劇場裡面給我的訓練是滿足夠的。
蓉:所以劇場其實比較難是因為,影視它可能還會有重複拍的時候,這次沒拍好,下次可能有機會,但劇場沒有。
豪:對,總排排完就沒了。
蓉:然後它場域其實比較大。它不像拍戲,你能取的角度其實沒有到那麼寬。
豪:是,然後(劇場)它們的光影其實比較強烈。它有時候很猛的光,或者是突然暗場,你要怎麼當下馬上去做一些比如機器的調整,那個都是很靠經驗跟你的當下判斷。所以其實也沒那麼簡單啦,我覺得。
蓉:是不是這樣,所以小劉哥也會培養出,像你接下來要接的戲,你也會要看劇本,你也要知道他們在幹嘛。
豪:當然,我通常盡可能在定裝前先看完,因為有時候定裝你對角色就要了解。有些時候定裝,我們不是只有單純的拍演員這個妝髮而已,可能有時候有一些導演或者是劇組需要,可能就要請演員擺一些角色需要的狀態,這些照片可能以後甚至會拿來當海報。
舉個例來講,我在跟偉豪拍《目擊者》,《目擊者》最後定版的海報其實是偉豪在定裝的時候提到說他想拍一些演員,光眼部,他只要取這個橫幅的眼部的特寫就好。那個時候我請演員,因為我看完劇本,我覺得偉豪寫的《目擊者》,他每個角色有一個表象跟裡象的兩種不同面向。所以那個時候我的判斷是,我請演員做兩種表演,一個是他表面這個角色給大家看到的,一個是他藏在內心裡面的那個狀態。所以那組照片甚至有演員是落淚的,有很大情緒的,那組反而是到最後他們拿去當主視覺。那這個就是我們在事前,可能甚至定裝之前,我們就會做一些劇本的功課,這都會有幫助的。
蓉:甚至可能都還沒開拍,你拍的東西就會用上了。
豪:對對對。
蓉:所以真的會感覺每一次有機會拍到,都蠻珍貴的耶。因為我印象中我們在拍影視的時候,其實也不見得每一場劇照師都要到,有時候會是一些重點場次。因為每一場都跟,好像也蠻耗成本。
豪:通常看製作團隊怎麼跟劇照師談。
蓉:所以有些是從頭跟到尾的。
豪:我幾乎都是跟到尾啊,我的片大多是這樣子。
蓉:你就是每天上班,跟著大家一起。
豪:幾乎都是,我蠻喜歡這個過程的。
蓉:你在現場的時候會怎麼觀察?怎麼選擇?
豪:因為臺灣的劇照師,如果是國外來說,可能只要拍戲就好,在臺灣或者是在……我不知道華人……因為我在中國也工作過,通常我們都還要連側拍,就是所謂的花絮照一起拍。因為這樣子我有個習慣,我們在現場雖然是很低調,但都在看別人發生什麼事情。所以剛才奕蓉說,你在這邊培養情緒,我會去特意觀察。因為有時候演員在培養情緒那個狀態,你在角色的狀態,我覺得那就可能是劇照很好的氛圍。
當然除了像你說的那個狀態,我們也看過,我自己經歷過至少兩次差點鬧人命的事件,而且都跟燈光組有關。因為我眼睛就在看他們在發生什麼,我可能下一秒就要拍他們,結果我就看到……像我在拍,第一個是在《切小金家的旅館》的時候,在阿榮(片廠)我忘了哪個棚,就在貓道那邊,燈光組他們在貓道的兩側順線,有一個阿弟仔,很年輕,他可能前一天太累,沒睡飽還是怎樣,他就是不小心勾到,就親眼看他掉下一隻手,抓住那個貓道的木板。他後來勉強兩隻手,另外一個人要過去救他的時候,他剩兩隻手掛在那裡。
因為那個時候大家可能在休息,然後大多人在場景裡面,我在外面看到了那一幕。後來他是被救回來了。阿弟仔說為什麼劇照師沒有幫我拍照,那可能是我最後一張照片。但那個當下真的是沒有辦法。也許我年輕一點就會掙扎,我要幫他拍呢,還是不拍?但是我後來發覺這還是……在當下我應該關心,而不是記錄。
蓉:有點像記者會有的掙扎。
豪:對。還有一次是在石門水庫那邊拍,那次是真的掉下來,一個很壯的燈光助理,然後也是一樣,因為他們燈光組都很急,他們怕晚了一秒,可能就會影響到整個團隊。我印象很深,因為石門水庫那個隧道是個弧形,然後他往後,他把那個電箱往後一拉,他的左腳就踩空。整個人是倒栽的,掉下來。剛好下面因為有台電的電線杆,剛好它排列一個三角形,剛好這邊有一根是往後放的,他的頭就剛好插在下面,剛好插到那個洞裡面,不然我們看到可能是腦漿。大概兩、三層樓高,這樣掉下來,往後倒。後來他有救活,脊椎有些受損,後來還ok,他練得蠻壯的,可能他的肌肉保護了他。劇照師有時候在旁邊觀察,看了很多事情,而且很多都是,我可能是全劇組第一個注意到的。
蓉:因為你的首要工作就是觀察,其他的人都是各自在做各自的事情,所以你有很多驚險畫面的目擊。那除了這些比較恐怖的事情,你在拍劇照過程中,最喜歡什麼部分?
豪:其實我們享受的,除了……我覺得劇組是一個人的環境,我覺得跟人的相處是一個……我活到現在很少有工作可以讓我跟一群人那麼密切,然後大家為了一件事情去完成,到最後是一個很喜悅的過程,這是第一個。
第二個當然是因為我們都是看戲啊、拍戲出來的,所以我們很喜歡享受在戲的當下,尤其像演員,他們在表演的時候,有的甚至我們會流淚。我流淚過至少兩次,就是在現場真的忍住不哭,沒辦法。我印象很深的,有一次是《紅衣小女孩》2,慧君姐有一場戲,她在驗屍間,抱著她的女兒在痛哭。那時候我因為戲的角度,我是蹲在她女兒的假玩偶的下面,我就從前景的玩偶那邊,看著慧君姐在那邊哭,哭到痛徹心扉那樣。我那次真的一邊拍一邊哭,真的沒辦法,有的戲真的沒辦法。
蓉:你是那麼近的觀眾。
豪:對,那個表演能量是整個丟過來。
蓉:海景第一排。
豪:是。說到海景第一排就是,通常能夠那麼近的,大概就我跟攝影師。所以整個戲……我覺得劇照師有趣的就是這樣,我們不用擔負整個正片拍得好壞,但我們是個加分題。然後我們可以在最近的距離記錄這一切,我覺得這是蠻過癮的事情。我曾經也當過某個廣告,然後李鳴,也是一個很有名的攝影師,他找我去,本來當攝影師,後來他找了克勤,就金馬攝影師克勤,後來他找克勤去當一機,找我當二機。我去玩完二機之後,我覺得,好像劇照還是比較適合我,因為我可以很自由用我的方式,我們有比較創作者的個性嘛,我覺得我可以用我的方式去創作關於這部戲。
像你說在殺青時看過我用我的劇照整理起來,有點像用我的劇照講一個故事,然後大概就劇組人看得到,在殺青宴,我的投影片。這個方式我記得是在拍《哭悲》的時候,我第一次覺得,欸,我搞不好可以嘗試,因為以前劇照我可能是random跳動的,可能我哪一天拍什麼,就是按照這順序放上去。那後來發覺,欸,其實我可以用我的方式讓劇組人共同體會一下,原來這部片拍起來是怎樣,它的故事怎樣,用劇照師角度會怎麼詮釋這個故事?所以我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只要是電影,影集可能會太長,比較沒辦法,但是只要是電影,我盡可能都用這種方式,用我的方式再講一次這個故事。
蓉:你在拍劇照的時候,會有一些最重視的事情嗎?什麼是最重要的?
豪:這可能就跟攝影課有點關係。因為可能我讀過美術系嘛,然後我大學的時候是,我們後面是找一個叫薛保瑕老師,她那時候美國剛回來,一個美學博士。我印象很深的,她給我的觀念就是完整度,我覺得作品完整度對我拍攝比如劇照或者是舞臺劇,最大影響是,我覺得構圖很重要。構圖的完整度,然後怎麼讓角色跟角色的關係能夠建立的這個完整度,這影響到我後來的美學。
所以我後來遇到很多比較年輕的攝影師或劇照師,他們喜歡去玩很多的什麼破壞平衡啊、反平衡,或是轉來轉去的鏡頭,我會覺得這是可以玩的,但是不能多,因為劇照通常還是希望觀眾去喜歡這個戲。或者是,你可以在重點的部分去玩一些你自己的風格,但平常的時候還是好好把故事說好。所以我很重視,比如說你的構圖就需要有一定的完整的美學基礎,然後有幾張因為演員情緒到了,或戲的張力夠了,你去玩一些畫面都可以。但是,它就有點像一首歌,它有主旋律跟副歌什麼的,你該跳的時候要跳出來,沒有的時候還是要穩定。我比較偏向,主要還是穩定裡面幾個跳出來會讓整首歌是好看的,我比較偏這樣子。
蓉:剛剛小劉哥有提到,你覺得劇照的功能是讓大家看到這些靜止畫面的時候,大概可以知道裡面在做什麼。聽起來難度就很高對不對?你要光看靜止的影像,就知道角色之間可能是什麼關係,他們中間有什麼張力,所以構圖就很重要。因為戲裡面已經在演了,可是你們又會在可能不夠好的角度,盡量找到好的角度。我常常覺得你們都會塞在一個很……常常蹲著,擠在邊邊,你們拍照的感覺都很不舒適對不對?
豪:我們這幾年,因為我們現在有所謂的無反相機,現在所有的相機大多都是沒有聲音了,因為現在的科技夠了,以前我們那個年代,我們是要裝在所謂的消音盒。那個時候我還寫信寫英文跟國外,我記得製作我那個消音盒是一個好萊塢拍過《魔戒》的劇照師。我們很努力找,原來這個人有做這個東西,然後跟他預定……我改天給你看好了,它其實很大很大,我們那時候還沒有背帶,所以我後來拿到,我的手整個都肌腱發炎。我記得我那時候在馬來西亞拍的時候,痛到我早上起來我手抬不起來,又不能看醫生,又要一整天拿著那麼重的⋯⋯因為你除了機器之外,除了相機之外,你還要裝在一個很大的消音盒裡面,它主要就是一個類似塑膠的保護殼,裡面塞滿了消音海綿,所以會讓我們攝影是沒有聲音的。
蓉:在沒有這個之前怎麼辦?
豪:很辛苦,真的很辛苦。
蓉:因為你們的聲音又不能影響到現場,那怎麼拍啊?
豪:我剛入門的時候有個小技巧,就是譬如演員講話中間,可能他嘴巴沒有張或什麼,收音師還OK的時候,我們偷按快門(蓉:不要疊到就好)對。但是這個就很局限我能拍、不能拍的東西,有時候不小心疊到還要跟他道歉。所以還是要花錢。我們很早就花錢去買這個器材。現在方便到我只要一隻手,我可以各個角度拍他,以前只能從觀景窗,而且觀景窗還透過了那個消音盒,你的局限又更小一點,你看到就一個小洞而已。然後你盒子一關起來,你的數據不能調,所以以前的判斷要更準。你在拍照前,你要預設這個快門是多少、光圈多少,然後怎樣是保險的設定。然後你看到了你關機,不能再改數據的。以前是很可憐的。
蓉:那你剛開始拍影視的時候,你會遇到大家覺得,哎呀你好礙事,不要在這邊……
豪:早期當然有,而且早期遇到一些攝影公司的好夥伴,他們也蠻學長學弟制的,所以有一些資深的會,欸,你這剛來我不認識你,然後我說,欸,不好意思,這邊可以讓我拍嗎?他說你誰啊,然後就整個,反而把我擋更多。剛入行的前面幾部戲有,然後通常合作第二部,他說,欸,你拍得不錯,那隨便你,你要怎樣都可以。
蓉:你在拍戲現場,會給自己什麼原則嗎?
豪:因為我們有先看劇本,大概知道今天要拍什麼,腦袋會有一些預設的畫面。然後跟一些導演或者是攝影久了,你會知道這場戲大概要怎麼拍,怎樣的節奏。所以我通常會先預測,我哪些東西要完成,所以原則可能是,我會希望這場戲我腦中的畫面,或者是他要說的故事我要達到,如果真的達不到,再去抓一些其次的東西。那通常原則,我會希望這些東西能夠完成,我就覺得很滿意啊。
蓉:在片場會有什麼情況,是你決定不拍的嗎?
豪:不拍有時候不是我決定,有時候是劇組決定,如果他們沒有限制,我就會完成。比如說今天有一些需要清場的戲,譬如說可能有一些裸露戲,那不是我決定不拍。有一些像不太重要的畫面,或者是我覺得對劇照沒有幫助,拍多了也沒有用的,我可能就會放掉。那年輕的時候會比較衝,有一些比較危險的位置,或者是比如說車拍,人家就沒你的位置,因為劇照很常,他們沒有算在quota裡面,可能大家安全設備都勾完了,欸,劇照你幹嘛要上來?然後我還是要拍啊。以前會冒險,以前我在卡車外面,然後用左手勾著卡車的那個護欄,一隻手勾著,一隻手拍,我都拍過。那個拍完之後,我真的……有時候真的覺得……活下來是蠻好的事情。
那我覺得,現在講到有點職安的問題啦,我覺得這幾年因為雄爺的過世嘛,這兩年的職場安全真的改變了很多。像我現在要上去,我的設備絕對會幫我準備好,然後大家都會比較尊重每一個人的職安跟生命。我覺得現在環境真的改很多了,以前很可憐,以前每次拍完之後,「還好我活下來」。
蓉:你剛剛說你看到很多驚險的場面,其實你自己也經歷過。
豪:我碰過幾次,就是差一點要甩下去。然後玩過一次之後,哦,我為了這樣子值得嗎?然後後來想,這個劇照它也沒有用啊。所以你說決定不拍,有時候我現在比較會衡量這個事情了,是不是安全,也許這個就是我是不是要拍的一個原則。還好是現在的安全措施也比以前好很多很多了。
蓉:會不會有一些新進的攝影師,他們應該會來跟你請益?如果他想要拍劇照,你會給他們什麼建議?需要有什麼條件嗎?
豪:我會跟他分享我的經驗,比如說回歸到我拍舞臺劇的經驗,我會建議他們說,如果真的沒有人找你,你可能要從累積作品開始,那可能舞臺劇是很好的磨練場,或者是一些學生作品。但是你的眼光不能放在,我只是幫忙拍,按快門就好,你要很有自己對戲的理解跟想法,然後你要開始建構說,比如說美學這東西,你要怎麼讓你的畫面是夠大器的,因為夠大器的畫面,就是說結構性的東西其實穩固了,美學夠了,其實看起來就很大器。但這很難在廣播上說啦,可能要看一些作品我才能跟他們講說,這角度你再低一點點會好一點,或者是你再lang一點、再緊一點點的畫面會更好。
蓉:那你平常怎麼給自己養分?
豪:像我們都是很愛看戲的,看電影或看戲,那平常可能就是要多看。我有時候很訝異,我們不是都做這個行業,為什麼這部片上映了,你沒去看?很多同行是這樣嘛,但是對我來講,因為我愛這個環境嘛,所以我會去關心,這部誰拍的我覺得很好看,我會去看,這是我覺得蠻基本的。因為你在這個行業,你必須去愛他們,你要去了解,然後多看。甚至以前會看更多小說什麼的,比較故事性的,就你的腦袋會有更多細的畫面跟想像力吧。
蓉:那劇照師在看影視作品的時候,你們看的角度很不一樣嗎?
豪:還是會啦,還是會啦,但有時候,每個人角度不一樣,有時候會想說,如果我是那個劇照的時候我會怎麼拍,也許會從工作角度看,但不是完全都是這樣子。
蓉:拍到現在幾年了?
豪:哇,2008年到現在。
蓉:快要20,17年。所以你還是很熱愛這個工作嗎?
豪:是啊,它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事情。
蓉:哇,真的哦?
豪:對啊,我的志業吧。我就只做這件事情了。希望啦,希望可以做到拿不動吧。
蓉:那差別是什麼?為什麼你那麼熱愛拍劇照?
豪:就是很喜歡戲嘛,然後……我不知道,應該說我,我在金馬四十幾年的時候,有參與到金馬的服務,那時候我覺得華人影視很可愛,就是大家很熱情,因為金馬那一群黑衣人,我們就是好像為了個理想在那邊拼,然後認識很多影視圈的人。自從有一年我在後臺幫忙的時候,看到王偉六,六哥,他拿了那個,我忘了他是終身成就還是年度貢獻獎(按:年度台灣傑出工作者),我們好高興。我們發覺,欸,臺灣的金馬獎看到我們了,然後我覺得,欸,這好像是可以當我一輩子的工作,因為我們會被重視。這也是跟我……我又是創作者嘛,我會希望說,欸,這就是我,可能哪一天我的告別式就是放我的作品集。我的作品就是我這輩子拍的劇照。我是認真這樣覺得,就是我能留給後面的大概就是我這些影像。
但是這句話雖然講得很漂亮,有時候也很無奈。我們這行,雖然你可能混很久,大家知道你,但是我們在景氣不好啊,在寒冬的時候,還是過得很辛苦啊,還是每一年都可能甚至賠本的過了一年,還是蠻常發生的。
蓉:所以想要提醒大家,劇照師其實也是這部戲蠻重要的一個角色。
豪:講到這個,我有時候會小抱怨啊,像可能拍到現在,有幾部戲的劇照被做成比如說寫真書、電影書,但是很有趣的,如果你到書局啊,到誠品去看……
蓉:你們的credit沒有在上面?
豪:是的。他們會寫說作者可能是某某電影公司,很少有劇照師的名字會被寫在電影書上面,所以劇照還是一個蠻被忽略的一個職位。雖然大家好像都覺得劇照「好像」很重要,但是說真的,到某一個階段之後,好像又……傳統的行業裡面比較……平面我覺得在臺灣都很容易被忽視的。這比對是我以前從劇場出來(蓉:劇場都會寫耶),是的。甚至我過了二十年或幾年之後,某某劇團可能他們要出書了,會特地找到我說,你在二十幾年前幫我們拍了哪些東西,我們現在拿來用了,你可不可以答應,然後我們會送一本書給你。
蓉:雖然沒有什麼經費,但至少有個尊重。
豪:對。所以我是在那個環境下跳到影視產業,所以會覺得為什麼影視產業這麼不尊重創作者。雖然我們可能在合約裡面,也許我們的作品權利是賣給公司,但是他們……我不知道耶,這好像是個常態。
蓉:感覺應該改進,即使版權不在攝影師手上,至少也是他的創作。
豪:所以你說我們很像神出鬼沒,在某一個層面,我們也是神出鬼沒,我們是被消失了。
蓉:也是希望藉由這個,如果大家聽到,我們可以一步一步越來越進步,就像剛剛說可能從工作場合的安全,慢慢改進,然後有很多其實很細部的東西。如果越多人想到,我們可以給大家更多的尊重,這個產業就會越來越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