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27-高俅下
高俅究竟有多壞?(下)
講完高俅迫害王進,再講講高俅迫害林冲。
高俅之所以會迫害林冲,起因,自然是因為過繼養子、花花太歲高衙內*兩次調戲林冲娘子之故;關於高衙內兩次調戲林冲娘子*的故事,容「林冲篇」再詳細解說,此時,我們先來從「高俅視角」來看這件衝突。
(*註:「衙內」的意思是「郎君」、「公子」之意,多用於達官貴人的孩子身上。)
(對了,後面還有一個職稱名詞也一併著記載此處,即「虞候」,虞候是一種軍中的職務,約莫等同於現代的少校階營級參謀長。)
(高衙內第一次調戲林冲娘子,在林冲帶著娘子去參拜嶽廟、可是自己偷跑去看魯智深舞動禪杖而不在娘子身邊時,此時恰好被高衙內撞上。)
(高衙內第二次調戲林冲娘子,是狗腿幫閒陸虞候,幫著把林冲娘子騙到陸家府中鎖住;後來被林冲發現之後,氣得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而陸虞候事後嚇得躲去高衙內府中,林冲還帶著刀在高衙內府門口走來走去,要等陸虞候出來。)
對於高俅看來,一開始過繼養子高衙內去調戲林冲娘子的時候,高俅並不知道此事;而且從事後高衙內的反應看來(原文道:『且說高衙內自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喫了那驚,跳牆脫走,不敢對太尉(高俅)說知,因此在府中臥病。』),高俅平時應該是對高衙內有一定的約束力,甚至,不是很贊同高衙內這種調戲良家婦女的行為——否則:高衙內又為何會「不敢對太尉(高俅)說知」?
這件事情會讓高俅知道,是因為高衙內生了「相思病」,整天躺在床上,自怨自艾道:「我兩次不能夠得林冲老婆、眼見的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這麼一來,驚動了高府的老管家(老都管),加上高衙內的兩個幫閒狗腿子(陸虞候與富安)加油添醋跟老管家一說,讓老管家去報告高俅,這才讓高俅得知。
老管家怎麼跟高俅報告?
原文寫道:
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說道:「衙內不害別的症(狀),卻害林冲的老婆。」高俅道:「幾時見了林冲的渾家?」都管稟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嶽廟裏見來,今經一月有餘。」又把陸虞候設的計,備細說了。
看倌們注意:此時,《水滸》並沒有細寫老都管(老管家)究竟說了些什麼,只說「備細說了」,不過高俅聽完以後的反應居然是:如果不除掉林冲,那麼高衙內就會死!——這是一個非常強烈且偏激的結論。
(原文寫高俅道:『我尋思起來,若為惜林冲一人,須送了我孩兒(高衙內)性命——卻怎生是好?』)
大夥們都想一想:老管家是怎麼說這件事的?為什麼高俅的結論會是:「若愛惜林冲、那麼高衙內就會死」?老管家是對高俅說,我們要害林沖、因為高衙內太想林冲老婆,所以生了相思病嗎?肯定不是!
以高俅身為東京八十萬禁軍首領的身份與見識,會認為「相思病會害死人」?如果「是」,那麼高俅也未免太過浪漫,難道高俅會認為愛一個人而得不到、光是「相思」便會「死人」?這真的說得通?
這一點,沒有足夠的社會閱歷是想不通的;因為每個人總是以為「別人會用自己看出去的視角與方式來敘事」,事實上,根本就不可能、也不會有人這樣做。
在社會上,每個人的利益不同所以視角也不同;而也正因如此,所以在敘述同一件事情的時候,方式也不同。
大夥設身處地想想:
如果你是高府的那個老管家,你看到高衙內要死要活、看到高衙內的兩個狗腿子幫閒(陸虞候與富安)要你老管家去對高俅、高爸爸求援手;可是你知道平時這個高爸爸對於高衙內的行為充滿了否定、所以高衙內自己不敢跟高爸爸說、而且高衙內的兩個狗腿子也不敢說。
這時候,你要怎麼跟高爸爸、高俅、高太尉說?
你會照實說嗎?肯定不會。
按老衲的推測,這老管家會這樣跟高俅說:
「太尉您知道嗎?小衙內這次大大地得罪了林冲!上次小衙內躲回府中還不夠,林冲還帶著尖刀在咱們高府門口走來走去、看來,就是準備要對付小衙內的!」
是的,老管家肯定是這麼跟高俅敘事,所以高俅才會有那句:「若為惜林冲一人,須送了我孩兒性命!」
我們身為讀者,讀過《水滸》原文都知道,林冲在第二次調戲事件中,因為是陸虞候將林冲娘子騙去陸家,加上陸虞候原來跟林冲是好朋友,所以林冲對陸虞候怒不可遏,即使陸虞候躲到高衙內府上,林冲還是在人家高府門口帶著刀走來走去,意思是要等你陸虞候出來俺林冲上去就給你幾刀。
原文再讀一遍:
林冲拏了一把解腕尖刀,逕奔到陸府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冲自歸。
娘子勸道:「我又不曾被他(高衙內)騙,你休得胡做。」林沖道:「叵耐(可恨)這陸謙(陸虞候)畜生!我和陸謙原來如兄若弟,居然連陸謙也來騙我!只怕不撞見高衙內,也照管著他頭面。」娘子苦勸,那裏肯放他出門。
陸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內,亦不敢回家。林冲一連等了三日,並不見面。而(高衙內)府前人見林冲面色不好,誰敢問他?
(附註:陸虞候府邸與高衙內即高俅府邸,是挨著的鄰居、就在旁邊。)
讀過以上原文,都會知道林冲要幹的人是陸虞候;
可是呢,高俅沒有上帝視角,他不可能曉得林冲要幹的人是誰;如果再加上老管家在報告中這麼巧妙地一轉彎,那麼,高俅就會得出「若為惜林冲一人,須送了我孩兒性命!」的結論。
看倌們試想一下,暫且不論前因後果,如果有一個人帶著刀、在你家門口走來走去,因為此人本事很大、武功很好,所以你家的警衛們連問都不敢問,而此時你府上的老管家又跟你報告:這人就是來殺你孩子的!
試問一下,在此情境之下:有幾個人不會想先發制人、先解決那個帶刀在我家門口走來走去的人?
高俅迫害林冲的故事中,最大的問題就是那老管家到底跟高俅報告了什麼?以至高俅會做出「林冲與孩兒只能留下一人」的結論?如果老管家報告的是「相思病」?那麼實在說不太通、而且高俅明顯是不同意高衙內的慣常作風。
老管家肯定是報告「林冲要殺小衙內」,加上「一連三日林冲都帶著短刀在高府前走來走去」的人證;試想一下,如果你是高俅,會不會做出「若為惜林冲一人,須送了我孩兒性命!」的結論?
如果你做出以上的結論,那你會不會接著做出害林冲性命的行動?
設身處地想想,就知道高俅不是什麼壞人;
高俅做的事情,換到你我身上,一樣會這樣做。
這個高俅迫害林冲的故事中,最惡劣的即是那名「老管家」;他一言可以將事化小化無、一言也可以將事往最壞的地方轉去——很明顯他選擇了後者。
最後,說到高俅被捉上梁山,本來答應了梁山要回頭跟皇帝求招安,卻沒有幫著梁山做事,反而還陷害梁山好漢——這更好理解了,如果今天美國的國務卿(外交部長)去中東訪問時,被塔利班Tālibān、或者是原來賓拉登領導的蓋達組織捉住,然後被塔利班要求說,美軍應該收歸塔利班這支中東武裝部隊,然後就地合法化,塔利班變成一支正式駐紮的中東的「美軍」——那麼,真有任何美國的國務卿會真心幫忙?
高俅之所以「可惡」,是因為整部《水滸》的敘事濾鏡,是由「梁山好漢」所主導,所以高俅自然很可惡。
這就好比若看不同的女人敘事,明明是同一個男人,可是忽然渣渣如海王、忽然深情如楊過、忽伸忽縮忽軟忽硬,都是常見之事爾;「三人成虎」的故事講了一千年,可是我們始終還是學不會「在某人口中的他與她、都是帶著那某人的特別濾鏡下看到的他與她」這件事。
老衲之所以這麼用心寫高俅,是要提醒大夥也要提醒自己:不要太快聽別人的評價而對一個人下結論,因為只有透過你自己的眼睛與互動去認識這個人,才最準確與真實。
最後再說高俅在正史中幹過的最壞一件事:
根據高俅死後,同朝為官的李若水參高俅的本子,可以知道高俅雖然掌管禁軍二十餘年,可是完全沒有好好訓練禁軍,甚至還把禁軍當作自己高府上的僕役指揮,以致八十萬禁軍軍備廢弛,在後來與金兵的作戰中使不上力。
(《宋史.李若水傳》:俅以幸臣躐躋顯位,軍政敗壞,以致金人長驅直入,其罪當誅,尚當追削官秩)
這段高俅死後的同事評價很有意思;若結合《水滸傳》來看,正是因為高俅把最會訓練軍事武藝的王進王教頭、林冲林教頭都趕跑,所以才不知道怎麼訓練禁軍,以致八十萬禁軍戰力不足,受金人長驅直入。
不過,這段故事若現代人的標準來看,最多也只算是本分工作沒做好,當了二十幾年的「薪水小偷」而已;如果當薪水小偷就是壞人,那麼庸庸俗世,還真沒剩下幾個好人。
一開始說過,施耐庵最擅長的筆法就是「冷諷」,梁山好漢越覺得高俅壞,才越能反襯出梁山好漢們自己有多壞——這就是施耐庵的反諷筆法——非常「冷」,卻又冷得很貼近社會真正運行的模樣。
總是不知道為什麼,老衲走到哪,聚光燈就會打到哪,無論混啥圈子都會不小心混成焦點人物、混成一個爭議性很大、亦正亦邪的人物;其實生平最厭煩被別人背後說事,不過沒辦法,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濾鏡說事,大夥愛在背後帶濾鏡討論老衲,也只能由得他們去。
是非成敗轉頭空,慣看秋月春風,我本是臥龍崗上閒散的人啊......
#好像越寫越精彩了齁
#不過也慢慢到尾聲了
#感謝新舊讀者一貫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