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過兩條街的鏡光,喘到不行,又熱又渴,停在飲料販賣機前,直接仰頭灌入一整罐運動飲料。降火後,轉頭看佐為,佐為從剛剛就像隻鬼,陰陰的,一語不發。
「為什麼愁眉苦臉,你剛剛沒聽到嗎,還有機會跟名人下喔,佐為。」
佐為沒有任何反應,像一片葉子,黏在人行道地磚的縫隙,身子很薄。
鏡光轉頭:「佐為?」
佐為兩個空袖子在風中晃著。
鏡光溫柔靠近:「不久後,又可以對局了喔!」
佐為久久才淡淡地說:「你所謂的不久,對於現在的我,無限遙遠。」
對弈時他與鏡光的身體,有股溫暖的東西在流竄,但此時此刻的他是孤立的,佐為可感受到沙漏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流失:
「他,有的是時間。我,沒時間了⋯⋯。」
鏡光完全聽不懂佐為在講什麼,只覺得這隻鬼索求無度,早上才剛結束一盤棋,現在就在講這種鬼話。氣得冒泡,丟下一句「得寸進尺」,轉頭就走了。
行道樹葉落了一地,有口無言的佐為站在菩提樹旁,身子飄飄的。看著鏡光走遠的背影,夕陽餘暉籠罩頭頂,感覺好像頂著一圈光環。
這十年來,車子一開進校門時,都會聽到一個金屬聲,像是腳鐐瞬間銬上的聲音,哐噹。
這聲音出現很久了,剛開始以為是輪胎壓過大門軌道的碰撞,但不是,
那麼是幻聽嗎?
一天天,一年年。
棋院那邊活動越來越密集,鏡光這個月出席的活動就有兩個。這禮拜是圍棋協會配合觀光局所舉辦的活動,在北部幾個觀光酒店展開,「指導棋」是活動賣點也是套裝行程。遊覽車從棋院直達飯店,一下車,看到雅仕酒店門口歡迎告示「2022年圍棋交流會」,小字「歡迎台灣棋院棋士」。這種座落東北角海岸的景點,鏡光平時不可能來,成為棋士後他的里程數累積的超快。
鏡光被飯店客人包圍著,清一色的淡紫外套,這高質感仿浴衣的形式,拍照起來很具宣傳效果。這家遠近馳名的高級酒店因結合地方特色與精緻文化網路評價很高,光是這兩天職業棋士蒞臨現場指導下棋,就別具噱頭。棋友們習慣彼此邀約下榻與此,這群客人一率尊稱鏡光為「老師」,他是這次出席的職業棋士中年紀最小的。
鏡光坐在會議廳的一個長桌,用其中一組棋局有條不紊地分析關鍵的幾手。鏡光正在工作,用他的專業謀職,有支薪的。很難想像這個被他們稱為老師的人,平日在校園裡抬飯菜、擦黑板、跑操場、寫考卷⋯⋯的樣子。
活動第一天,他被淡紫色客人纏住,直到九點才回到自己房間。鏡光大字狀躺在床上滑著時程表,第二天的活動沒有他,但突然看到一個名字——劉子睿九段,立馬查起火車時刻表。想到上次在醫院差點被他勒死的畫面,決定明天一早閃人。
自強最早班次宜蘭到台北,6:59開,到站時間8:19。假日一大早,車上乘客很少,窗外景色單調,為了趕這班車,6點鬧鐘就叫了,痛苦指數很高,鏡光正昏昏欲睡。
坐在旁邊的佐為,這兩天一句話都沒說,像鬼一樣陪在身旁。看著闔眼補眠的阿光,有無限暢飲的未來等著,無法闔眼的鬼發現自己在嫉妒一個小孩。
9:45回到家,還是熟悉的殼最舒適,心定住了,不再晃動。
卸下背包的肩膀變得很輕,空氣在開窗的瞬間對流起來。躺在臨窗的床,濾過的光在被子上印出窗簾圖案,雲很高,天很清,竹風鈴在遠處有一陣、沒一陣。近處的鐵器風鈴很清脆,聽說只要在風鈴可到達的地方,人們即可遠離災禍,好悠長的鈴聲。倚在床邊的黃色背包,裝有星期五的課本與講義,還有一天的換洗衣物,鼓鼓的拉鍊快撐爆。
長途跋涉的疲倦正侵襲著十四歲的孩子,鏡光打算睡到中午。
心神不寧的佐為,心緊了一下,他把即將入睡的鏡光喚醒:「阿光,陪我下一盤。」
「你怎麼都不考量一下我的身體,我快累死了。等我睡飽,好嗎?」癱在床上的鏡光懶懶抱怨。
佐為說不出「你怎麼也不考量一下我的身體」,只說,「來不及了,就一盤,拜託,阿光。」
雖然朝夕相處,但只有下棋時才是他們聊天的時刻,鏡光看著佐為乞求的眼神。
「才剛出差回來,怎麼不放過我。」鏡光揉眼起身,坐姿如一團融化的雪:「開始吧!」
佐為的扇,輕輕指著右上角的星位。
黑棋、白棋像羽毛一樣,輕柔降落棋盤。
光線勻稱地灑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他們倆像跳著圓舞曲,旋轉、滑步、轉身,像詩詞對句一樣,在棋盤上一句接著一句⋯⋯。
他們面對面坐著,佐為看著鏡光想起一百四十年前⋯⋯,「如果虎次郎是為了我而存在的話,那我⋯⋯就是為了小光存在的,這樣的話⋯⋯小光也是為某人而存在吧?⋯⋯應該是這樣。」淡淡的想著,忘了下一步棋。
一百年、一千年不斷延展,神之手是這樣一條漫長的路,我的使命,結束了⋯⋯。臉上帶著輕柔的笑,一股暖風進來,環著他,捧著他的身子離開了。
鏡光打了一個盹,微恍神。睜開眼,剛剛下到哪,嗯⋯⋯換白棋了⋯⋯。
「該你了,輪到你了。」鏡光眼皮很重,托著腮幫子喚佐為。
一抬頭,沒人?不在!
窗簾被吹成水平一條線,裙擺抖動成顫抖狀。
環顧房間,沒有任何遮蔽物,人不在屋裡的事實很鮮明。鑄鐵風鈴胡亂彈奏著隨機的音階。窗簾颳在臉上,一股氣莫名上來。
「一點都不好玩,累得要死還陪你下棋,下就下,還躲起來,真幼稚。」
鏡光躺回床上,屍體狀覆被。
三分鐘後,棉被整個炸開,非把他揪出來不可,二樓翻遍、一樓翻遍,全翻遍。
窗戶整面全開,風勢大,難道是被吹走?沒頭沒腦的,跑出門。
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不是剛回來。」
「我出去找東西。」鏡光。
「去哪?」
「應該⋯⋯去棋院。」
「應該?」母親抓著洗菜藍詢問。
鏡光一溜煙不見。
直覺拖著他往有圍棋的地方找,「台電大樓」跳下車,沿路跑。
棋院電梯門一闔上,心情七上八下,第一次遇到這種事,第一次遇到佐為失蹤。始終“如影隨形”的人突然蒸發了。
八樓對弈室空蕩蕩,覆盤室空盪盪,搜尋無結果。
怎麼會莫名其妙消失了,頭皮麻麻的,眼前浮出一個影像,立即又衝出棋院,幾乎是在車門關上的一刻鑽入電車。鏡光掛在吊環推演著,那傢伙還沒悟到神之手,不可能離開,佐為已在世上流連好幾個世紀。早上還在跟我下棋,只是嘔氣跑出去吧!直接衝上二樓房間,門一開,是那盤棋,棋確實下了,在那裡,剛開局。
鏡光突然察覺棋盤表面怪怪的,看起來是那麼清爽,明度整個亮了一格。
就是這影像,他再次俯視這棋盤,這是第一次遇到佐為的棋盤。棋盤潔淨如新,沒有任何污垢。鏡光快崩潰了,佐為棲身的棋盤,血跡消失了?
到底是消失,還是他看不到了?棋盤在燈光下變得不真實,突然無法解讀這介面的訊息。血跡呢?
已經習以為常的,此刻⋯⋯真的不在了。跪在地上的他,手扶棋墩,想讀懂這現象。
大白天,只是一眨眼,發生什麼事了?架子上每個鋼彈還捍衛在原位,書桌上的筆電,地上的運動器材,每樣事物都安穩地承接上一秒。
只有棋盤不對勁,眼球胡亂打轉,想轉出個頭緒,但,毫無頭緒。
手撫過曾出現血跡的位置,一遍遍,一遍遍,消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真的消失。
他想到幾個禮拜前佐為嚷嚷著「自己要消失了。」
他的手、他的眼,茫茫的。不是形影不離嗎,佐為什麼都沒對我說⋯⋯。
每次開門都是期待,每次開燈所照亮的事實,又十分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