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最後一堂課,準備從學校直接開車回老家。考慮半天,沒請喪假,那種一天到晚出狀況的班,還是想辦法六日來回好了。
全身黑,球鞋桃紅的,媽看到一定碎碎唸。昨晚準備行李時,從鞋盒裡挖出的四雙跑鞋,全同一款。之前買東西老遇到絕版、斷貨,老被迫放棄原有的選擇。為杜絕這種憾事,我一次買五雙預備著,桃紅、桃紅、桃紅、桃紅、桃紅。算了,喪禮上,誰會盯著鞋。
桃紅跑鞋啣在剎車板,準備發動,車內突然出現一個聲音幽幽地說:
「我也差不多要離開。」
車停在樹下,有風送進來,我聽過這聲音,是他。
後照鏡一看,果然是,佐為端坐在副駕駛後座。
還好雷聲先到,不然突然看到閃電應該會瞎了。我故作淡定:
「鏡光呢?」
「最近我講什麼,他都聽不進去了。在他壯闊的遠征計畫中,沒有我可以參與的。」
「是嗎?但他這身棋藝源自於你。」
「剛回到世上,只希望他能陪我下棋,所以拖著他四處找棋下,沒想到變成他的志業。」
邊聊邊探測這隻鬼突然現身的意圖。
「鏡光是我的學生,但將他喚醒的人是你,你才是他的老師。」
他笑了:
「喔~是嗎?」千言萬語不知要從何說起的表情。
我驚訝自己的坦誠。
佐為卻說:「我也曾羨慕你和另一個學生的關係。」
「誰?」陳湖。
「藤原公主,藤原延子。」佐為。
我舉手攔下話頭:
「難不成延子貓是延子公主轉世?」
早猜測到貓咪大有來歷,還是震驚。
佐為居然用茶餘飯後的語氣回:
「嗯,當時我們都在宮中,我是棋待詔,你是延子身邊的女官。」
「女官?」
「就是家教。」
「延子是我的學生?」我死命盯著後照鏡的表情。
「沒錯,是你手上那四個黑點,讓我認出來。」
佐為講完看著遠處,看著極遠的地方:
「延子是我的第一個學生,教她下棋時還是座子制,院內高手進入激戰時都是攸關生死的情緒,只有她像下詰棋一樣享受,真的很讓人寵愛。她十二歲時,大概只需讓她三子,難得一見的奇才。一天到晚黏著我,只要我下棋延子就在旁邊看著,極短時間便將我的棋藝吸收。」
「等一下。」資訊太龐大,設法吸收中:「所以這貓懂棋是你教的?」
佐為含笑點頭。
「牠,她,我⋯⋯我好像看過她。」起雞皮疙瘩,我不曉得是興奮還是震驚,我看見自己手臂上的寒毛。「十二歲的女孩?所以我在貓臉上看到臉就是延子公主?不是我的幻覺?我看見藤原公主的長相了。」
指北針又打轉了,我試著定義自己的感知,現實/幻覺,幻覺/現實,暈暈的,等到指北針慢慢固定下來。
「難怪,難怪牠一天到晚盯著棋局,⋯⋯難怪怎麼樣也不願離開那棋墩。」
他盪著恬淡微笑描述:「除了榧木棋墩,我第一個棲身的是中國傳入的紫檀,那桌底有我們兩個的落款,那段時光是我最幸福的時光。」
我想到古董店那張照片,榧木氣味藏著製盤師鬼頭勘兵衛的名字,等一下,他說還有另一個從中國傳入的?北齋老闆的話闖入:
「你能走進來,就是與棋盤命運相連的人。」
我與後照鏡裡的佐為,視線交接,他突然問:
「你看到它了吧?我和延子的每盤棋幾乎都是用它下的。」
又來了,憑什麼一口咬定我看過那棋盤:
「你明明去過我家,你有看見那棋盤嗎?」
佐為笑而不答。看我翻白眼,只好耐著性子說明:
「千年了,棋盤在哪,延子就在哪,你必定看到。」佐為柔情地笑著。
那房子,我搬進去時,就是四面牆,一件傢俱也沒有。但出自佐為的嘴,宛如神預言,很難否定。他仍陷在他的回憶裡:「很難想像吧,延子那麼小,棋藝、文學皆出色。」
「文學?」陳湖。
「嗯,讓延子拿起筆的人是你,將延子視如己出的也是你,收到你的書信她是一路跑過來的。」
「我?」
我曾猜想過我和延子的關係,但這完全超出我的想像。
我想著虎斑貓臉上浮出的那張臉,多麼熟悉的一張臉,盯著它我常辯不出是看到貓還是看到人,兩鬢齊臉的黑髮,大大的雙眼在整齊瀏海下熠熠生輝,這張臉就是延子!?
「她常分享你們的書信,我是這樣認識你的。平假名被你們發揮出極大的價值,那是我無法超越的成就。」
「平假名?」陳湖。
「嗯,那語音,宮裡的一草一木在你的敘述下,更鮮、更綠了,很特別。」
隱約記得這時期的隨筆很盛行,女性興起的:「像日記一樣的東西嗎?」
「所有細小微物,在你瞬間捕捉下更靈動了。」
佐為突然主動吐露這些讓我很不安:「你剛剛說離開⋯⋯是?」
「我正一點一滴的消失。」佐為眼神藏著一絲恐懼,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恐懼。他仍娓娓道:「大概是與名人對弈完,我就聽到沙漏的聲音了,倒數了。」
我瞄著後照鏡,他正看著高舉的手苦笑,形體看起來確實不太飽和:
「鏡光⋯⋯應該未曾想像你不在的樣子,要讓他有心理準備!」
「他才不在乎這個,我的存在其實已經像空氣一樣,可有可無。」佐為神情比鬼還落寞。
突然想到:「你等待的神之手出現了嗎?同時代要出現兩個棋力相當的人不容易吧?」
「嗯⋯⋯在激戰的關鍵點,棋子⋯⋯好像突然自己找到出路,好像棋子擁有自己生命似的,這是我最嚮往的時刻,但這種高溫不易達到。」佐為語氣又熱了起來。
「鏡光那天也達到這種高溫?」陳湖。
「應該是,他當時的脈搏跟我一樣快,吐出的氣體灼熱。」
這兩人,一前一後,一站一坐的畫面又出現了,視線重疊在同一個棋盤上。鬼突然搖頭:「不,嚴格說起來阿光的運算又超前了,他看到我沒看到的。」佐為突然用扇柄敲著頭:「我好像也是經歷了那場對弈才清澈了。」
「你是指?」
他的眉宇間白絮紛飛,似乎在捕捉些什麼,遠方被風吹拂的樹枝,開始一盪一盪:
「和名人魏諭的對局讓我看透一些事。」
此時,眼簾只剩一條縫隙,這神色,重大事件來了,繃緊著。
我們快速交換眼神,也是一前一後。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我的耳整個立起。
「我想⋯⋯,要達到神之手,應該不是靠個人的修行,它需要折射。」
「折射?」(我嚇一跳。)
「嗯,和阿光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讓我認清這個。想達到神之手,需要有鏡子,我和阿光的關係像是處在鏡射,我吐出我的形,他在我的形看到他的影,這折射要不斷循環、不斷延續⋯⋯,這才是上蒼要我看到的全景吧。」
這些話從後座傳來,我身體一直發抖,無法控制的抖。室溫不低,但身體不自主的顫抖著。這才是我的神諭,我興奮不已地確認:
「這才是上蒼要你看到的全景?」
「嗯。」佐為點頭,又笑了。那笑讓他整個身體發出通透的亮。
懸宕的疑惑明朗了,想起那天他贏棋後的他吐出的怪語:
「老天為了讓小光看到我的這局棋,延續了我千年的時光。」
這話像蠟一樣吸附在磨石子地板。
我問了很腦殘的問題:「所以⋯⋯你覺得,那盤棋,是為鏡光存在的?」
他繼續微笑。
我不死心:「你能接受這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