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工作兩年學會了利用空檔補給生命。如果學不會,就只有把自己活活累死。
那天四點下了會議收工騎車上山,想趁天黑之前趕回來再接下一場八點的會議。沒誇大,日子真的就是這樣過的。晚上八點到九點也排會議,而且不需要解釋。大家都知道辦公室回不去了,禮拜五又沒人敢光明正大地上班,更沒人敢排會議,否則會引起公憤。剩下的四天就只能塞得滿滿的。
我還是得說:周休三日的日子就快來臨了,現在只是在檯面下玩暗的。
在登山口碰到一個少年追上來,興奮地問可不可以跟我同行,看他這麼熱情我答應了。兩人一路聊得很投機,用的也都是青少年的語言。見人說人話這一點我很在行,跟印度同事聊天我也會用搖頭表示同意。矽谷生存技巧之一就是入境隨俗,無時無刻不保持著機動切換。
他唸高中,最近愛上登山車但很難找到像樣人的作陪。為著這份熱情我臨時改變騎了幾百次的路線,帶他去一個不同的地方──就是下面照片中那條很刺激的山路。那是私房路線,不輕易端上桌的,只留給喜歡刺激的人。
去年春天我在那個美麗的懸崖邊碰到交通堵塞。明明是單行道,前面卻來了整個車隊逆向行駛。這種事在春天就比較麻煩,因為他們很容易衝動。我小心讓到崖邊,耐心等候車隊通過。再往左多跨一步就會滾到山谷下。我跨在單車上,努力用左腳撐著,同時還得擔心擦身而過的時候,萬一他們突然看我不順眼,我就得在跳崖和被霸凌兩者之間做個選擇。
可是他們也停下來等我。
看來他們也蠻守規矩的,還懂得靠右,把對向車道讓出來讓我通過,這一點比很多左右不分的印度人都強。問題是 30 公分寛的間隙要讓我通過⋯⋯第二隻還是隻公牛,也許是隻種牛。通過的時候那個比我頭還大的睾丸,距離我的臉可能只有幾公分。我決定還是不要惹這種人。
我一直打手勢,甚至用很和藹的口氣要他們先通過,期望他們也許聽得懂一點英文,但他們無動於衷。這種路要倒車回去也不可能,所以大家就卡在那兒。
所以我等, 他們也在等,我們就互相一直等。我說過矽谷的野生動物都非常理性。等著等著他們就在路中間吃起草來,牛就是牛。我也就只好一直用左腳努力撐著,欣賞他們吃草。
我們就一直這樣等下去⋯⋯反正他們都多得是時間,我的腿也夠強壯。
不過這都是去年的事了。今天碰上這位喜歡刺激的少年,我把這條美麗刺激的懸崖當作首選端出來。
他讚這條路很酷,我也感到沾沾自喜。年輕人衝得快先爬到頂會等我;衝到底會回頭確信我沒有摔死或落跑;碰到岔路也會在路口等我。快要出山的時候碰到一群惡牛擋路。我說春天的牛不能惹,兩人就被迫扛著車走一大段斜坡,跨越山溝繞路下山。逃亡時的狼狽不會因為年紀而有所差。天下沒有很酷的狼狽,也沒有胸有成竹的狼狽。
下山後他回個禮邀我再去騎「階梯」。青少年喜歡把登山車當特技車來玩:下階梯、飛跳板。萬一摔了,爬起來抹掉嘴角的血繼續騎、繼續摔。也許前面那段刺激讓他高估了我,把我想得跟他一樣,也把我想得可以摔了就站起來。
人家回個禮總不好拒絕,心想要是階梯不長也許可以試試。
學校是沿著山坡而建,面對的是六、七段照片中那樣的樓梯,每一段都有二十幾階,算算一共有150多階,他就一路衝下去。當時校園裡還有學生,我只能一路扛著走下去 。他曾經摔過一次,還指給我看上次撞上的那隻欄杆。他這個年紀每摔一次都是榮耀,可以累計點數。
我說我一次都摔不起。
他的興奮並沒結束,騎完了階梯又邀我去看他私藏的跳板。他和朋友在一片荒草掩沒的山坡地上蓋了個私密跳板,還提醒我碰過蛇要小心點,這一路哪裡不好走,或者該怎麼走,他都會細心提醒我⋯⋯推著車在及腰的枯草裡走了好一段路,才看到那個致命的跳板。那兒根本沒路,即使知道這個秘密也未必找得到。他很得意地指著他的小秘密,說常來這裡練車。
在這種荒煙蔓草中竟然藏著他的榮耀。
年輕人不是都窩在家裡打電玩嗎,這年頭還有人騎登山車的嗎?看他這麼得意分享秘密,我也驚艷了很久。在他提出下一個更刺激的邀請之前,我搶先說得回去繼續開會了。
兩個小時之前我還在線上討論明年資料中心預算,然後突然被抽離矽谷的時空,降落在山野中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探了一場險,做了一些瘋狂事,分享了一些小秘密,很可能就順便狠狠摔了一次,也不知不覺又做了一次高中生,把原本只是趁著空檔的溜達,改寫成一次另類際遇。
最先看到樓梯的時候,我很想跟他一起衝下去。我並不那麼怕摔,也不是沒有下過樓梯,但在猶豫不決最脆弱的時候,樓梯另一端突然出現了幾個學生,提醒了我的年紀不再屬於這個世界。我想到的不是摔,而是被抓。如果被校警攔住,那個臉會丟很大。這個理由倒給了我一個有面子的藉口。
這兩個小時裡我們誠摯地把對方當朋友,也做了無私的分享。走的時候互相問了對方的名字,很君子地用疫情期間獨特的觸拳簡短握了個手。他沒有把我當長輩,我也沒把他當孩子。突然結束瘋狂竟然有點不捨。我也這才發現人的內心跟年紀竟然可以如此背道而馳。如果不是因為那張不搭的臉,我還真願意狠狠地做一次高中生。
意外地跟一個少年成為兩個小時的忘年之交,也毫無準備地回頭又做了兩個小時的高中生。回到家繼續是線上會議,也又走進矽谷的高產能與冷酷,彷彿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我突然有點後悔沒有騎下那個階梯,讓他感受一下賓主盡歡,也讓自己淋漓盡致地再做一次高中生。
在家工作真好,永遠回不去更好,出去透個氣竟也能順便措手不及地再年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