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奇17號》以科幻為載體,延續奉俊昊對社會階級、資本主義運作以及人性探討的核心議題。
影片的核心命題是身份認同與生命的可替代性。故事中的主角米奇17號是一名「可拋式工人」,當他死亡後,新的複製體將取代他,記憶與經驗得以延續。然而,當米奇17號意外存活,而新的米奇18號已被製造,兩者的衝突揭示了「個體是否真正獨特不可替代」的哲學思辨。
這讓人聯想到「忒修斯之船」的悖論,即當一個人的記憶、情感、經驗可以被無限複製,他是否仍然是同一個人?
▋ 奉俊昊進一步探討了「生命的價值」問題。
在資本社會,工人被視為可消耗的資源,類似於《末日列車》中的車廂階級分層,或《寄生上流》中象徵階級壓迫的建築設計。
《米奇17號》則將這種壓迫推向極端:生命不僅可以被替換,甚至像機器零件般「標準化」。
米奇的名字「Mickey Barnes」(米奇·巴恩斯)意味深長——「Mickey」象徵老鼠,而「Barnes」意指糧倉,暗示他如同實驗室中的白老鼠,生死完全由統治階級決定。
▋ 對人類與「他者」的關係提出質疑。
影片中的伏蟲作為類似外星生物的存在,既是殖民地的原住民,又是人類殖民計畫中的犧牲品。
這種設定呼應了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對原住民的剝削,也可聯想到韓國歷史中的階級壓迫與南北韓分裂的政治寓意。
當個體的生命變得可有可無,人性是否仍能保有其真正的價值?
▋ 為何是"17號?不是7號或18號?
在原著小說 Mickey7(《米奇7號》)中,主角是第七個被複製的米奇,而奉俊昊在改編電影時將其改為《米奇17號》,這一數字的變更並非隨機,而可能蘊含多重象徵意義。
1. 17的羅馬數字暗示死亡
17 的羅馬數字是 XVII,如果重新排列,可以形成 VIXI,在拉丁語中意為「我已死」(I have lived, therefore I am dead)。
這個詞曾經廣泛出現在古羅馬墓誌銘上,象徵著生命的終結。
因此,將米奇的編號改為 17,可能是奉俊昊在隱喻死亡與替代性——每一代米奇的死亡,對於體制來說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數字變化,這也強化了本片對生命價值與個體可替代性的思考。
2. 7號與17號的差異:強調時間與消耗
原著中「7號」代表的是一種少數的可復制人,而電影中的「17號」則明顯增加了次數,意味著這個世界中的米奇被不斷複製、消耗,甚至可能已經達到了「習以為常」的地步。
這反映出一種更極端的資本剝削與生存壓迫——如果一個人的替代品已經到了第 17 代,這意味著他早已不再被視為獨立個體,而只是一個可無限重置的資源。
3. 17的文化意義:不祥與階級對立
在西方文化中,17 常被視為不吉利的數字,這與故事中的死亡循環、生命無意義的消耗相契合。
而在東亞文化中,「17」則沒有特定的負面涵義,這可能也是奉俊昊刻意選擇這個數字,讓觀眾以更客觀的角度思考它所隱含的意義,而非單純將其解讀為「厄運」。
4. 「17號」與角色的分裂:個體身份的崩潰
在電影中,米奇17 和米奇18 之間的衝突是核心之一。
米奇17 仍試圖保有自我意識,而米奇18 則更加狂躁、憤怒,兩者形成鮮明對比。
如果電影仍然使用「米奇7號」,那麼這種內部衝突的層次感可能會較弱。
而「17號」則讓觀眾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幾次複製,而是一個長期發展的問題,象徵著自我意識與體制規範之間的深度拉扯。
奉俊昊將數字從 7 改為 17,可能不僅是為了讓電影與小說有所區別,而是帶有更深層次的象徵意義。
這一數字既暗示了死亡與消耗,也凸顯了資本主義對個體價值的抹殺,同時強化了米奇與後續版本之間的衝突。
▋ 未來世紀的美麗新世界?
《米奇17號》令我想起了阿道司·赫胥黎的小說《美麗新世界》。
二者在本質上都對「個體的可替代性」和「社會控制」提出了深刻的反思,並且透過科幻設定來檢視人性與自由的價值。
然而,兩者在敘事方式與批判角度上仍有明顯的不同。
▋ 首先,兩部作品都呈現了「個人可以被量產或複製」的世界觀。
《美麗新世界》中的人類是透過人工培養的方式被大規模生產,每個人天生就被賦予固定的社會階級與職責。
而在《米奇17號》中,米奇是一種可被不斷複製、替換的「消耗品」。
這兩種設定都反映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當科技進步到能夠量產「人」時,個體的價值是否還存在?
▋ 其次,兩者對「社會穩定與自由意志」的看法有所不同。
《美麗新世界》的社會建立在一種「幸福至上」的意識形態中,透過藥物、娛樂與社會工程來確保人民安於現狀,人們沒有痛苦,但也失去了追求真理與自由的動力。
相比之下,《米奇17號》的世界則更為冷酷,米奇的複製體並非為了「幸福」,而是純粹為了資本主義的需求,他的生死完全由體制決定,這使得《米奇17號》更直接地對應現實社會的勞動剝削問題。
▋ 此外,兩者的主角在反抗體制的方式上也有所不同。
《美麗新世界》的主角野蠻人約翰來自社會體制之外,他因為未受控制而對體制產生質疑,最終選擇逃離。
而《米奇17號》的米奇則來自體制內部,他的每一次死亡與複製都讓他更深刻地意識到自身的「工具性」,最終試圖尋找自己的存在意義。
因此,米奇的掙扎比約翰更加內在化,他的反抗也更聚焦於個體與自我認同,而非對整個社會結構的衝撞。
▋ 《米奇17號》的特色
相較於奉俊昊過去的作品,展現了幾個顯著的特色,包括科幻敘事的新嘗試、對「個體與複製」的哲學思辨,以及更加成熟的好萊塢製作規模。
▋ 首先,這是奉俊昊導演首度嘗試純粹的科幻題材
雖然他過去在《末日列車》(2013)與《玉子》(2017)中也運用了科幻元素,但這些作品更傾向於社會寓言,而《米奇17號》則真正進入了存在主義的科幻領域。
電影的核心問題——當一個人可以被不斷複製時,他是否仍然是「自己」——直接挑戰了個人認同與靈魂的獨特性,這與他過去強調階級矛盾的風格有所不同。
▋ 其次,本片延續了奉俊昊擅長的社會批判,但在表達方式上更為抽象與哲學化。
如果說《寄生上流》(2019)透過兩個家庭的對比來探討階級壓迫,那麼《米奇17號》則是透過同一個身體的不同「版本」來檢視資本社會如何剝奪個體的價值。
米奇的每一次「復活」,都反映了資本主義如何將勞動者視為可被替換的工具,這一點與《末日列車》的「車廂階級制度」形成了對照,但本片的視角更聚焦於個人的心理狀態,而非群體動態。
▋ 此外,《米奇17號》的風格比過去更加幽默與荒誕。
奉俊昊一向擅長在嚴肅議題中注入黑色幽默,例如《寄生上流》中的荒謬場面,《玉子》中對企業剝削的諷刺,而《米奇17號》則將這種風格發揮到極致。
電影中的高層角色越愚蠢,故事就越顯得悲哀,這種幽默感增強了對體制的批判性,也讓觀眾更容易接受沉重的哲學命題。
▋ 最後,本片的製作規模與視覺效果展現了奉俊昊在好萊塢發展的成熟度。
《米奇17號》擁有頂級的特效與美術設計,科幻場景細膩而富有想像力,與《末日列車》的壓抑封閉相比,展現出更開闊的宇宙世界觀。
▋ 總結來說,《米奇17號》不僅延續了奉俊昊一貫的社會批判視角,還拓展了他的敘事深度與科幻野心,並在哲學探討與黑色幽默之間找到了一種獨特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