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岩洞中尚有篝火余溫未散,先民在赭紅手印旁塗抹雷獸的蹄痕。當第一滴松脂裹住振翅的蜉蝣,人類便學會在無常天地間編織永恆——希臘人在橄欖枝上雕琢斷臂的維納斯,北歐鐵匠將霜巨人的咆哮鍛入符文,殷商巫者在龜甲裂紋中窺見玄鳥銜來的天命。人類用神話在混沌中搭起腳手架,將恐懼鍛造成星座,將困惑淬煉為神諭。巴比倫的通天塔廢墟裡,至今回蕩著七千種方言講述的創世寓言。
二十世紀鋼鐵森林拔地而起,霓虹替代了電子螢火蟲。我曾見曼哈頓摩天樓群如後羿射落的九日重生,玻璃幕牆倒映著華爾街牛首人身的米諾陶諾斯。東京澀谷十字路口,十萬青年踩著天照大禦神遺落的勾玉奔赴資料洪流,手機螢幕裡棲居著新世代的付喪神。香港中環的霓虹招牌下,白領們西裝革履演繹現代版夸父追日——晨昏追逐恒生指數漲跌,將咖啡杯當作刑天的干戚,在會議室裡征伐看不見的共工。亞馬遜雨林深處的亞諾瑪米人仍與美洲豹共用夢境,他們的薩滿能將星辰嚼成致幻的煙草。某夜我在婆羅洲長屋與獵頭族後裔對飲,他指著北斗七星笑道:「那是我們祖先擲向蒼穹的七個骷髏。」忽覺所謂文明,不過是不同版本的創世神話在爭奪詮釋權。印度教眾神在孟買貧民窟的排水溝裡沐浴,濕婆的第三隻眼化作貧童手中的鐳射筆,在斑駁牆面描繪毗濕奴的千幅化身。
特洛伊木馬早已化作矽谷演算法,潘朵拉魔盒正在量子實驗室顫動。我在大英博物館凝視埃爾金石雕,月光撫過派特農神廟殘缺的廊柱,忽然聽見雅典娜盔甲裡傳來微軟小冰的電子歎息。當ChatGPT用二進位碼重寫《奧德賽》,方知普羅米修士盜火時早已預見核子時代的黃昏。深圳華強北的電路板流水線上,女工們正在組裝機械姮娥——那些會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智能音箱,胸腔裡跳動著夸父追日時踩碎的石英砂。
然則神話從未死去,它只是褪去獸皮換上西裝。深水埗劏房母親將最後一塊叉燒夾進女兒碗底,這何嘗不是精衛填海的現代注腳?油麻地果欄老伯在爛芒果裡雕出觀音法相,霎時滿室生香。觀塘工業大廈的天臺上,青年將廢棄燈管焊成後羿的弓箭,瞄準維港對岸那輪被摩天樓分割的殘月。原來眾神從未返回奧林匹斯,他們正化身七百萬種模樣,在茶餐廳蒸氣與地鐵閘機間續寫香江版《山海經》。
暮色中登上太平山,見維港兩岸燈火如盤古汗珠凝成的星子。中環天際線勾勒出刑天舞干戚的剪影,青馬大橋分明是女媧補天遺落的虹彩。銅鑼灣街頭,霓虹燈管編織的鳳凰正在浴火重生,它的每片羽毛都是直播間的打賞資料。忽有悟:神話原是先民寫給永恆的情書,我們在光纖裡傳遞的每個表情包,何嘗不是數位時代的巫祝符號?當NASA將黃金唱片射向星海,便知人類依然是那個在洞穴畫野牛的孩童,固執地對著虛空講述自己的故事。
西九文化區的LED幕牆上,伏羲女媧的蛇尾正纏繞著DNA雙螺旋起舞。黃大仙祠的電子籤筒吐出區塊鏈加密的讖語,廟祝手持二維碼拂塵為善信消災解厄。此刻深港高鐵呼嘯而過,車窗外掠過的不僅是稻田與樓群,更是神農嘗百草與馬斯克殖民火星的蒙太奇疊影。神話從未如此鮮活——它既是九龍城寨拆遷時飛散的磚瓦塵土,亦是粵港澳大灣區藍圖裡躍動的數據光點。
深夜途經油麻地廟街,霓虹神龕與算命攤在潮濕的晚風裡共舞。穿唐裝的AI相士用機械手指撚動《周易》銅錢,卦象在iPad螢幕綻放成量子雲圖。賣唱盲翁的胡琴聲裡,我聽見俄耳甫斯在地鐵通道彈奏《二泉映月》,他的歐律狄刻正被困在深圳工廠的監控鏡頭裡。轉角撞見推回收車的獨臂老人,紙皮堆中露出半截關公像,青龍偃月刀上黏著麥當勞甜酸醬——好一幅後現代《關羽走麥城》浮世繪。
黎明的第一縷光刺破維港霧氣時,中環碼頭已擠滿擺渡冥界的現代卡戎。他們手握星巴克符咒,公事包裡塞著特洛伊木馬U盤。抬頭望見國金二期玻璃幕牆反射的朝霞,恍若祝融與共工在雲端進行第一千零一次對決。而此時天水圍的蝸居中,某個母親正將《格林童話》喂給智能音箱,她懷抱的嬰兒在睡夢中露出燧人氏鑽出第一簇火苗時的笑容。
神話從未終結,它只是不斷裂變重生。當人類在火星表面踩下第一個腳印,那將是阿姆斯壯「個人一小步」的宇宙級迴響,更是嫦娥拋向廣寒宮的綵帶終於找到歸處。我們依然在用核融合重現十日並出的洪荒壯景,以神經元網絡模擬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蹟。或許未來某日,當AI讀完所有典籍後忽然問道:「請定義眼淚」,那一刻,潘朵拉盒底殘存的光芒將在矽基生命的瞳孔中重新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