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細雨芳草碧連天,晨起一抹輕煙,悠悠忽忽清緩的散淡,
已在黃昏的歸途。
透天兩層,樓上的閉關自守,就只一台電視一支手機遊戲,甘心自鎖,隔絕所有勞動,
唯一的等待便是糧食,像兒時父親為廟之爐主所飼養奉祭的豬公,
吃的肥肥完全無知於今夕何夕。
一樓的給二樓的買個便當,給自己添酒買燒烤,如常的分道揚鑣各守崗位各據地盤,
無半句言語(最好也不要),仇怨如煙,倆皆了然,
無關冰釋,這便是視同陌路的共識,二十年積累的苦果,各自嚐受。
坐南朝北與壁上父親相對,在俯仰之間不時默默相望,父之目光不變的方向直視著,
似意猶未盡的想叮嚀交待、想教訓?掛在牆上的的您與坐在您曾坐過的椅子上的他,
有什麼分別嗎?
單在這一份道理上,父子倆天人之間無妨乾一杯吧!
就是不知能否相聚夢裡談笑風生?
啊!十年囉!
佛說眾生累世劫來,
曾都是父母兄弟姐妹夫妻情人親朋好友冤親債主萍水相逢的路人甲乙丙。
難怪,剪不清理還亂的情網糾葛如繁星點點之遍佈,
罷了!放酒高歌泯恩仇!
坐東朝西香爐後的偶像,祂們太神了。
落於凡塵的比較親切,痛的如過江之鲫,苦的熟門熟路的,愁的如數家珍,就像有光就
有影子的生死相連,有酒必斟於杯落於喉暖於肺腑,心思放盪神遊,也因此,
不聽世音讀青蓮,自在難觀壺易斟;
心經以歷口舌間,意在閒雲將酒進。
平生只是糊塗過,竹影掃階塵依舊;
散髮弄舟魂失泊,孤塚獨對夕陽柳。
左側櫃上擺立倆女兒幼稚園時期的沙龍照,真的一瞑大一寸般的一下子就高過你幾公分
了,一下子就翩翩飛去,雖然衣食無缺,但一直少了些天倫和樂與溫馨的親近,
這個家也有愛,卻有更多難言的痛,所以出去是對的,也是好的。
天下萬境都有一條出路,不管是康莊大道羊腸小徑,平直坦途荊棘迂迴,心若良善,
便無絕人之路。
盡可能的不去想念她倆,大一大二了,在異地他鄉,課業人際飲食起居,
大環境已潛移默化在形塑其顯於外的風格,以至於心靈底層的特質。
或者有些是與生俱有的,親如父母者也難以影響轉化。
幼稚園與月台行李的送別,送去曾不捨的欲哭無淚,泛紅的眼眶,
獨對別後歸途的風涼,終也瞭徹,多情多苦。
為父者當妳倆是個獨立的個體時,隱含其中的尊重比慈愛更為莊嚴,所以,
想念便成了斷了臍帶後的餘溫絲連,汪洋中的舟隻帆影,鳥兒在飛的天空,
枝椏間的巢,不離思念,也不眛於思念。
另一方的櫃上,幾乎都是母親的藥,大醫院的、診所的、中藥行的、電台的、廟方的、
口耳相傳的藥方,從心臟、精神焦慮、腦、安眠、
口乾舌燥、燒燙跌打損傷,從頭到腳等同於伊底一生的一部苦難史。
不知從幾歲時起的記憶中開始,她的胃、膽已傷殘不全,到心臟的支架,
賣魚中剁斷的大拇指,暈眩中摔斷的手掌,一口假牙不適不時的疼痛,失眠的煎熬,
兩次白內障,時而跌傷烏青淤血…一生能有多長?
似乎傷病便會緊追尾隨多長的不肯有絲毫的放過,它在生命中所佔史蹟,
可怨可泣的驚心動魄。
從當養女起的八十幾載坎坷,做人不累嗎?
父親在晚期時時嚷著吃藥就飽,可以不用吃飯了,最後他自認為主治醫生不再服藥,
說是自己好了,沒什麼不舒服而停服心臟藥。
母親也煩了厭了膩了,也開始哀怨著不想吃那一日七八次中西合璧的藥。
清貧年代吃苦以當吃補,那沒什麼好怕的。
在60-70年代那家不窮?誰不赤腳走過沒有油腥沒有新衣,
四顧清風田土與血汗交織的日子。
為的是要與老天掙一口飯爭一口氣的輸人不輸陣,在食指浩繁之中,
求得老少皆能溫飽,便大副牲禮酬神的謝天謝地謝祖宗。
風中殘燭,不是歲月無情,也不是蠋的軟弱。
頌春悲秋,不必多愁善感之依賦,以矯飾對生命臨終之忌諱。
肉體上的疼痛,不用不需以崇高之心淨為理為療,俗世能有多少慧根?
束手無策的醫生,子女就只能祈神拜佛來個還願「交易賄賂」嗎?
大廳從唐山過黑水溝到此打下地基,從兒時的竹筒屋到瓦厝至於今的
「祖宗長佑子秀孫賢 佛力永扶家安宅吉」,對映著三面白磁磚的廳堂,
一直都是沉穩威嚴。
桃園打工,太平洋上的討海郎,板橋拼博,馬來西亞之歷練,之所以放膽闖盪,
總知不管遍體鱗傷千瘡百孔的逐浪江海,最後總有個風平浪靜的港灣可泊,
可收拾安置重整零亂疲憊的浪跡。就像正四方形的黑漆餐桌上的杯盤狼藉,
母親總會洗整的條理分明一塵不染般的自然而然,不由分說的理所當然,
因為這是家的聖壇。也曾是三代同堂的團圓夜把酒吆喝十八豆仔於煙花閃閃滾滾間,
在衝天炮與十八癟雞啦間聲嘶力竭,在「今夜又擱在落雨」的歌聲中交錯,
刻畫曲譜一段段溫馨歡騰豪邁,使端坐於此的人在爾後的憶起,總不勝懷念追憶。
閩南習俗神明廳後就是一家之主的臥房,父親長眠於此,棺槨就安置在南面牆側,
近十年過去了,廳堂裡曾呈現的似也隨著一家之主的仙逝而煙消雲散,
再也不曾再現昔年盛放之金花朵朵,照映著子孫兒輩燦然無邪的笑容。
這大廳成了囚牢。
蠻橫兇殘貪婪的獄卒,喧賓奪主的套上枷鎖。手握「人質」,
不露痕跡卻又無法自控的不時點燃引信。
牆上的父親,依是慈眉善目的對望,望著屘仔子。
在幾度幾近崩潰撤防時,曾怪著父親昔時拿著掃把追打著要退婚的他,
而致折磨二十年,且未完待續。
二十年、二十年!
不是秤斤論兩的買賣,不是肇事賠款的責任承受,錐心泣血刮骨挖肉之痛,
可有天秤負載惦記之重?
情何以堪,何以堪啊!
於是流浪的幻想得以滋長,似苔菌於陰濕角落養成,像浮萍在擴散在游移……
一葦隨江,散髮飄舟,或為避秦禍之桃花源子民,或為風瀟瀟庭院寒之孤魂。
一隅小屋,柔婉慧黠知己,閒情野趣,筆墨情懷,共剪窗燭;溫酒吟哦,布衣粗食,
凡俗之侶直至鶴髮齒凋,仍執子之手,偕行雨零花殘,霞落幽徑,日暮月皎。
當漫草寂塚,清曲幽思,酒奠倆情,仍纏綿相寄,醉臥墳階。
煙化翩翩比翼蝶飛,清香嬝嬝,青山仰止,平野舒曠,
閒雲野鶴自在佳城,攜歸茫茫渺渺。
三十幾年前的青澀夢囈,已為瓊樓玉宇,高不可及,幻無影跡。
且卑微思慮遠走他鄉以避妻禍,臨老成了流浪狗,覺得在天橋下公園裡的遊民,
還算是舒脫自在。
他已不需情慾來索價,不需人情世事來攪局,不需交際強顏,不需名利妝飾,
不需苦樂偽裝,器世界需求的,
儘可能簡單樸實(就連他母親亦多次勸導為什麼不穿新一點的服裝),
不介意也不在意,因為他早已醉倒在自己的墓碑前,長草荒蕪中,一絲不掛。
夢夭折了,是他親手慢性毒殺的,是他意志不貞將美夢剝離子宮而胎死腹中。
既成因果,所以他一直得在巨輪中受輾壓逼迫輪迴之覆轍,欠債還償,
冥冥浩浩早已判定,進行式中便是兌現履行報應。
病痛痴纏呻吟怨唸的老母,交雜摔碗擲盤咆哮獅吼的惡妻,不時充塞廳堂,如立體環繞
音響喇叭,震的耳膜碎裂,撼的心移肺離,鞭的魂飛魄散,扯的屍骨無存灰飛煙滅。
這般隨著歲月與次數成正比,時間一直是不會去承載空間裡所有的悲歡,
他漸已修煉至老僧入定,八風吹不動他瘦殘的魂體,儼然進化成一個觀世態觀世音觀冤
冤相報觀愛恨情仇的悲天哲人,但遺憾的未臻禪者之境界。
他一度哀怨的將肅穆莊嚴之廳堂聖地,視為囚牢,禁錮身心蒙塵罪犯。
倆女出生後的病歷,父親無預警的辭世,母親血濺餐間,霸駑之侶,再殘之足……
他幾乎無所遁逃於天網恢恢的追緝拘捕酷刑。
一開始的排斥抗拒叛逆報復墮落,人鬼不分守著孤魂殘夢,匍匐掙扎瓦解邊緣,像是只
有一瓶啤酒酒量者,一口豪飲乾了一瓶高粱,舞文舞墨,直把狼狽嬉皮誤為濟顛羅漢。
天無絕人時吧!?或人者本體自有療癒功能系統?或無賴者,天也莫可奈何?總之有酒
有筆有書,概足以苟延殘喘苟且偷安,灰燼之中稍一撥弄,應許殘存丁點星火。
夠了!夠了!滿足滿意與感恩了,恃此餘溫殘熱,興然的可使來路不那麼蒼茫孤寒。
他放下反抗暴政的揭竿起義,一將功成萬骨枯,血肉踐踏的是無辜的母與女;
非干偉岸,而是遮掩極惡之偽君子,他豔羨著魏晉山野竹林中的遁世賢者。
流浪像宿醉啊!酒醒方知焦渴虛乏難耐,六神慌亂無主;俟夜,又款備欲醉的行囊,
或輕舟緩緩或馬蹄急急,又一夜荒床孤枕,漂流的漫漫闇旅。
他父親二十歲就擔起一家生計,曾遠赴花蓮港、南方澳拼風湧討生活,不得不拋離妻小。在他國中時期方返鄉安泊於大溪漁港,有了自己的船,再也未遠行寸步,
天公地道順理成章質樸的生於斯長於斯歸於斯,從落地寸土間,闖廣袤芸芸之表
,去拼博自己的人生,終了也是歸於寸土,而寸土亦非永恆。
在他的墳前,有一小座光緒年間的墓碑,白頭宮女般的被遺忘被打入冷宮,
代代子孫飄蓬,獨留斷碑流離。
在清明節他與兄長姪輩總會敦親睦鄰一番,聊表遙遠時空憑弔懷思。
他應已看清楚,風的去向雲的流速雨的落腳與日月之戀;
根已紮,若需移植,需有巨大浪漫的底盤可包容。
萬般為笑譚,評論家及名嘴與命理仙有何不同?
黃昏夕陽為美,孤鳥其間為美,霞彩萬束為美,層巒稜線深沉墨綠為美…
美的不能比較相提,他在窗前剝食了一顆金黃汁盈的橘子。
他已有心理準備且認了命,困獸已放棄了鬥,人能與天爭什麼呢?
廝老於此,如同父親安眠於廳堂祖先牌位後的斗室,在某年的某一日忘了呼吸。
親鄰皆謂,真有福報。
在那年清晨伊母親淒厲的呼叫聲中,他踉蹌奔馳下樓,在臥榻之畔探著伊父真空的鼻
息,輕晃著厚實寬大的肩,也大聲噙著淚水叫喚著:阿伯!阿伯啊!
大喊著四十四載血濃於水,對伊父親最後心痛愧疚的呼喚。
終了他才恍然大悟,人世最終的幸福便是有個好死,瀟灑著自身,
無累於子孫。
兄姐擇揀了一張慈眉善目瞇著雙眼,含蓄敦厚,似羞帶怯遠山含笑般的遺像,
放大在告別式場相送,放大在堂牆上想念,與屘仔子朝夕相對,
如似他未曾離家依然來居(父名)。
只是他這一走,廳堂中刺網的身影,歹銅舊錫簿仔紙瓶瓶罐罐勤儉的累積,
院前荒園裡的穿心蓮,內外孫阿公阿公親暱的嬌聲童語,
翹著腿瞇著眼溫溫的紅露杯影,過年的癟三、十八啦………
隨著銀紙灰燼,於風中似蝶飛舞,消逝於歲月年華之倥傯碌碌。
龜山島的海湧猶原來來去去,伊父之左側是裹著三吋金蓮的祖太,
一代一代如浪推波助瀾,起起落落著興衰盛滅。
而他的傷懷,究是長年婚姻凌虐下的憂鬱症候群嗎?
父親呦!您四子三女血脈,開枝散葉茂盛昌榮,已印證一枝草一點露的無遠弗屆,
青山常在,綠水常流啊!
風塵百般逐,低頭雲在日月梭,仰首江河競注流;
行到深微處,放下是千錘百鍊過後之語默動靜皆自然。
記憶能一輩子嗎?
廳堂纖纖孤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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