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嬸快七十了,模樣就是一般的老婦人,不太讓人留下印象的那種。
你問一般的老婦人該是什麼模樣?
嗯……你覺得呢?
我看到的阿來嬸,個子不高,胖胖的,又不太胖,有一頭捲捲的白髮,不太長;但你看不見他的白髮,因為她總是戴著安全帽,無論夏天還是冬天,你都看不見她的白髮;而且無論夏天還是冬天,她的穿著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一樣顏色的外套,不醒目的那種,只是厚薄不太一樣。
這樣的一個外貌,沒有人會特別注意她,但是市場裡的每個人都留意著她。
「擱來阿!擱來阿啦!」市場前面攤位的某老闆這樣喊著。當他一喊完,附近攤位的店家都抬起頭了。
「來了,開始了。」大家心裡默唸。
只見阿來嬸正緩緩的從市場入口騎進來,說「騎」實在是有點不貼切,但她確實騎在機車上,只是車速和她騎的方式……這能說是「騎」嗎?
她用雙腳輪流在地上推動車子,偶爾催一下油門,和行人的速度一樣快。不!有時候行人的速度還比她快,特別是她擋到路的時候,行人越過她那瞬間的速度會更快。
她總是從市場的頭,沿路靠右走走停停地「騎」到盡頭,再從另一側慢慢地「騎」回來。無論刮風下雨,每一天她都會出現,除非休市。
有些老闆很壞,會故意戲謔的和她打招呼,心情好的時候會說:「哩來阿哦?!」心情不好的時候會不客氣地對她說:「哩擱來阿哦?!」但她明明每天都來,而且她不知道這樣的招呼語裡其實隱含著某種「特定」的意思。
雖然她每天來,但有很多店家不樂於看到她,甚至希望她不要停在自己店門口。曾經有人對這些店家老闆勸說,但完全無法改變店家對阿來嬸的態度。有些店家比較和善一點,會跟阿來嬸攀談,可是阿來嬸並不和人交流;所以沒有人知道阿來嬸叫什麼名字、住哪裡、家裡有什麼人……通通不知道。
但大家都叫她「阿來嬸」,卻不在她面前叫她阿來嬸,因為那不是她的名字。
說到這裡,也許你猜到了。
是的,如同故事標題,因為她總是「哩來哩來」的喚人,從不下車走進店裡;也因此那些故意的老闆是取自「來阿嬸」這個綽號才跟她打招呼的。
但總是「哩來哩來」也沒什麼吧?!
那天市場前面攤位的某老闆喊著:「擱來阿!擱來阿啦!」之後,市場就開始進入一個有阿來嬸存在氣氛的市場,連每天往來都不同的行人們也注意到身周空氣的流動好像變得不太一樣,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市場突然瀰漫著一股緊張、煩躁的氣氛,有種一觸即發,不安的預感。
行人一邊前進,一邊不自覺的等待著,等待著弄明白這個氣氛,或是解開這個氛圍。
突然間,魚販老闆不悅的語氣打破了這個沉悶,他一邊用力揮手一邊大聲說:「哩造!我不做妳生意!造啦!」惡狠狠地。
阿來嬸正停在這個攤位看魚貨。老闆的聲音嚇到其他客人了,但不包含阿來嬸,她知道老闆在指誰。雖然受到這樣的對待,但她沒有因此生氣地和老闆對罵,只是愣了一下後,繼續往前滑動她的車,然後催一下油門。
反而是隔壁水果攤老闆娘在確定阿來嬸離開他們這區後,轉頭望向隔壁唸了魚販:「你幹嘛啦!你就不要理她就好了。」
「妳不懂啦!就是有你們這些人,她才會這樣啦!恁爸就是不賣她,怎樣?!」才說完,手上刀子用力落下,魚頭瞬間和魚身分開,掉到砧板外。
老闆娘搖搖頭,嘆了口氣,他們也是無可奈何啊!
隔天,阿來嬸滑過賣魚的時候沒有太多停留,直接停在下一攤。
水果攤老闆娘看阿來嬸停在她唯一的通道口上,一邊結帳一邊抬頭對她呼喊:「阿桑,你莫停佇遐啦!」她突然焦急了起來,轉頭看工讀生能不能去排解,但工讀生正在替客人削鳳梨;回頭看著她眼前等結帳的客人,她也走不開,而且她的收營台抽屜沒有鎖;她望了魚販老闆一眼,老闆正在去魚鱗,她想起自己昨天才對人家講那些話,算了算了。
可是門口的客人進不來,都離開了。
她心急的又喊了一次:「阿桑!拜託一下。」
阿來嬸沒理會她,對著工讀生招手:「阿弟仔,哩來。」
工讀生很慌,一手捧著鳳梨一手拿著鳳梨刀,鳳梨刀很鋒利,他一邊轉動鳳梨,但心分散到老闆娘和阿來嬸那裡去了。
「阿弟仔,哩來,哩來,我欲西瓜。」
工讀生一邊大聲回「好」,一邊加快速度,一時施力不穩,鳳梨差點掉地上,也差點削到手指頭。
剛剛結完帳的客人被阿來嬸擋住,左右鑽不出水果店,回過頭對老闆娘抱怨:「老闆娘,這樣我怎麼出去?」
老闆娘嘆了一口氣,又喊:「阿桑——妳車停旁邊,自己進來挑好嗎?我們現在都在忙。」老闆娘溫柔勸說,雖然知道機會不多,但總比沒說好。她轉向眼前的客人,彎腰笑了笑:「不好意思哦!」
「阿弟仔,哩來,卡緊咧!」阿來嬸又喚了一次。
老闆娘笑得僵,卻也不敢兇客人。當她面前還有其他客人,她更是不好意思大小聲,形象,要維持形象。而且,她也感覺到附近店家的目光都投射過來了,尤其是正對面那間,視角最好,她水果店裡的一舉一動全部入鏡——這種時候更不能發脾氣阿!
反而是買鳳梨的客人看不下去,跟工讀生說:「你等一下再削,先去啦!」
工讀生感激涕零,客人買了五粒鳳梨,他才削到第二顆,偏偏人太老實不敢變通。
老闆娘也投以感激的眼神,回頭又對眼前的客人彎腰笑著:「不好意思哦!」
阿來嬸指著後面架子上的西瓜,用閩南語說:「打一下。」
工讀生張大嘴「蛤」了一聲。
老闆娘趕緊補充:「叫你拍西瓜啦!你就拍給她聽。」
「很遠耶!要拍多大力?我一顆一顆拿過去嗎?」工讀生沒遇過這樣的要求,通常客人會自己挑,他不會挑啊!
「你就拍就好!」老闆娘突然高八度大聲回他。
店內大家互望,瞬間全安靜下來,連店外的都靜了——他們現在全都困在同一個時空裡了。
工讀生拍了第一顆西瓜,兩下,波波,清脆響亮,聲波在空氣中振動;然後他望向阿來嬸,阿來嬸搖搖頭。
他繼續第二顆,第三顆,這裡台面上有近三十粒西瓜,他逐一拍下去,「波——波波——波波——波——波波——」彷彿這裡是打擊音樂會。每拍一顆抬一次頭。全部拍完後,阿來嬸說:「你再拍拍前面那顆。」
工讀生照做。
「再拍拍前面那顆。」
工讀生又照做。
她想著,發出「嗯……」低沉的聲音,大家都在等她,終於:「最後那顆好了。」
工讀生鬆了一口氣,忙抱起西瓜去結帳,排隊中的客人不囉唆,直接讓他插隊。
秤完,老闆娘對阿來嬸喊著:「阿桑,一百三十六,算妳百三就好。」一說完她後悔了,瞎忙那麼久,減什麼價?!
工讀生急忙裝好西瓜拿去外面,阿來嬸給他一千元,老闆娘在後頭看到是千元大鈔,直接低頭數錢,好讓工讀生回頭找錢不用等。然後她又對眼前的客人彎腰笑了笑:「謝謝哦!不好意思。」
終於,阿來嬸買完離開了。
店內店外的人們開始交頭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老闆娘發現魚販老闆正在看她,尷尬的舉手指著店門口:「我,我晚點就把他改成兩個出口,兩個通道。」她沒輸,怎樣也不能在魚販老闆面前承認她輸了,她,她只要換個方法就好了!
魚販老闆只是搖搖頭,冷冷的哼笑了一聲,繼續他的工作。
附近店家老闆們也搖搖頭,把頭縮回去顧店招呼客人。
看到大家不再注意她,老闆娘才緩緩坐了下來,這一仗打下來,覺得自己都虛脫了,不過就一個老太婆,她怎麼——怎麼會那麼的奈何不了她?
不!一定是因為通道,是因為客人進不來又出不去才讓她著急的。但阿來嬸幹嘛這樣對她啦?!昨天還替她抱不平真的是白抱了。
阿來嬸來到一攤賣玉鐲的,這攤本來就沒什麼客人,只是她停很久,行人紛紛越過她前進。
「喜歡都可以試戴哦!」老闆意思意思的招呼著;他的攤子,總是看的人多,買的人少。
她指著一只顏色偏深的翡翠鐲子:「這個。」
「要試一下嗎?」老闆拿起來遞給她。
阿來嬸拿起來翻轉看著,突然連連點頭,直問:「多少?」
「五千哦!」
她二話不說,從皮包翻出五千元,要老闆打包。
僅管是在各市場走跳,謊話說得跟真話一樣的老闆也不得不愣了一下,這客人殺也不殺一下?他任何話術都還沒有用上耶!
他快速打包一邊說:「阿姨,妳好有眼光哦!這個我賣到只剩下這一個了說。」
聽到這句話,隔壁賣花的睥睨了他一眼。
「騎」到盡頭後,阿來嬸調過頭,從另一側靠右繼續。後來她又「哩來哩來」的買了一把青菜。她每次買的東西都不多,但逛完一趟菜市場的時間是一般人的二到三倍。
市場裡有幾攤生意普通,經常沒有客人停駐,老闆總是等客人上門了才從裡面走出來招呼;有一攤看到阿來嬸來了,趕緊躲到攤子下面,避免跟她照面。
阿來嬸繼續往前,有的老闆不以為意,有的老闆看到她出現了,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熱情語氣會直接降溫。
最後,她停在一攤賣衣服前面,店內吊著一排又一排的衣服,她喊著:「頭家,哩來。」
店內有幾位客人走動,老闆正在介紹推薦,一聽見門口有人叫喚,趕緊跟店內的客人表示:「不好意思,先看看哦!喜歡都可以試穿。」然後走出來招呼:「阿姨阿,要不要進來看看?有很多新貨,穿起來都很好看哦!水擱大半。」這老闆新來的,長得很有男人味,身材又好。對面那攤聽到老闆這樣招呼阿來嬸,立刻伸長脖子,想知道這次誰會贏。
阿來嬸無動於衷,只是望著店內,移動她的頭來回瀏覽。然後她指著某件衣服,老闆盯著阿來嬸的手指尖,一邊後退,一邊往店內延伸視線,然後他停在某一立架,拉著其中一件問:「這件嗎?」
她搖搖頭,揮向右邊。
老闆往右拉起另一件,阿來嬸點點頭。
「妳要不要試穿?裡面可以……」
阿來嬸搖頭打斷老闆的話。
「哦!那……阿姨阿,妳腳不舒服是不是?我剛剛看妳都沒有下車,還是我扶妳進去?」新老闆對客人很有熱誠,他從剛剛就注意到阿來嬸沒有下過車了。
阿來嬸沒有回答,低頭掏錢:「多少?」
「阿?不試哦?還是妳稍微比一下?」
阿來嬸還是不要。
「哦……好啦!阿姨阿!那妳回去試穿,要是不行,再帶來,我幫妳換。」
阿來嬸點點頭。
阿來嬸,WIN。
說真的,阿來嬸有那麼討厭嗎?
如果你認真的問老闆們,有的老闆很肯定,有的老闆不確定,少部份老闆不以為意。
「足顧人怨啊!我就在忙了,還一直哩來哩來,是毋跤哦!」這是肯定的老闆。
「毋一定啦!我要是有空當然沒關係,阿我在忙還一直哩來哩來,我也有別的客人啊!」這是不確定的老闆。
「當耳邊風就好了啦!她也只會一直哩來哩來的叫,你沒空就不要理他就好了,老人家一個,沒有什麼好計較的啦!」這是不以為意的老闆。
「她付錢很阿沙力捏!有錢賺就好了。做生意嘛!」這是有錢賺就好的老闆。
「哪有阿沙力,你也才賺她一次。她常常問東問西,結果都沒買!」這位是經常業績不好的老闆。
「客人本來就可以問,你每個問東西的客人都有買嗎?」這是不以為意的老闆。
「我就不爽那個態度啦!多少錢恁爸都不賣啦!」這是肯定的老闆。
「不過如果她買多的話,我覺得我可以忍一下。」這是不確定的老闆。
「阿她為什麼這樣?」這是新來的老闆。
阿來嬸回到家了,她的家是一座有前院的平房,院子有圍牆,她得下車開門把車騎進前院,再下車關院子門,然後將東西提下車。
院子沒有任何種植,角落有一間沒門的小木屋,但不是養狗的,用來養狗也太大了,是狗屋的十倍大。裡面有輛小孩的腳踏車、扁掉的籃球、生鏽的籃框、工程安全帽、開口笑的球鞋……裡面堆滿了雜物,一落一落。
她走進家門,脫了鞋子,東西就先放在客廳地上,先去喝了杯水。
冷水壺放在餐桌上,沿著餐桌的那面牆往上看,是她老伴的照片。她看著他良久後終於說話:「今仔日,足冷,哩好某?」
稍做休息後,她去整理買回來的東西,食物放冰箱,衣服連吊牌都沒拆就放進衣櫥;接著她回到客廳,把電視打開,家裡開始有了人聲。她躺進搖椅,蓋上毯子,把放在客廳桌上的手鐲取過來,戴進右手腕,來回轉動手腕,一遍又一遍的看著鐲子;最後她滿足地輕搖了起來,思緒愈搖愈遠,直到睡著。
她睡到下午,被一通電話叫醒。
「媽,我這禮拜加班。」是她在遠方打拼的兒子。
她只說好,要他照顧身體,兒子好她就什麼都好,也什麼都沒有關係,她一個人也過得很好——她一邊說好,一邊點頭。
掛掉電話後,她走去看著老伴的照片。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煮了碗麵坐在餐桌,讓老伴陪她吃。
在鄰居眼裡,這座平房是極度安靜的。
日子一天天帶過,新來的老闆也開始不太招呼阿來嬸了。
有一天,阿來嬸沒有騎車來,老闆們都覺得新奇,紛紛探頭;連魚販老闆也因為詫異忘了對她不悅。
一位比較和善的女老闆問她今天怎麼沒有騎車,阿來嬸沒告訴她車壞了,只是勉強笑一下,當做回答,然後她說:「哩來哩來。」
賣菜的女老闆愣了一下,身體就慣性的往前走:「妳要什麼?」當下她覺得自己像被阿來嬸下了降頭,這個降頭比沒騎車的時候還要厲害。
但更多的老闆抵抗她。
「妳要什麼?什麼?!」賣雜貨的老闆一手抽菸一手補貨,「妳要什麼啦?!」故意敷衍她。
「哩來一下。」
「蝦米?稍細聲咧,我聽毋。」
阿來嬸一離開,老闆就得意的大聲表示:「我本底故意的!」
另一攤,阿來嬸說要一粒高麗菜,老闆娘在忙,叫她自己拿,看要哪一顆。
阿來嬸說都好,「哩來。」
老闆娘一聽到這個「哩來」火氣都冒起來了,但她懶得在這件事浪費時間跟她爭論,用力嘆了一口氣,隨便抱起一粒高麗菜去秤重,再走去店門口跟阿來嬸結帳;結帳的時候眼睛一直瞪著阿來嬸。
阿來嬸不懂嗎?還是她神經出問題了?
不,她其實都知道,可是有人「勉強」為她付出,她會覺得有一點滿足,就算會惹對方生氣,就算對方不客氣——但這些都是「因為她」才有的。為了這一點點的滿足感,她沒辦法抗拒自己做出這樣的行為。她甚至認為這些非親非故的老闆們,為了生計會為她「勉強」做一些事——就像她為了家人會「勉強」自己做一些事一樣。
她也困惑過,可是想想自己快七十了,不能任性一下嗎?於是她就厚著臉皮了。
知道阿來嬸即便沒有「騎」車也依然不願意走進店裡這件事,讓反感的老闆們更加反感了,不那麼反感的老闆們變得更煩躁了。他們甚至想團結起來一起拒絕這個客人,把她趕走算了!
不計較的老闆們說:「不要這樣啦!」
生氣的老闆們:「為什麼不要?!花錢的是大爺哦?!」
「不是這樣說啊!阿就都是緣份,你看她那麼老了,算了啦!」
「我偏不要,每天捏!」
「她又不是每天去你的攤子。大家的攤子她都會去啊!」
「恁爸就賭爛啦!」
「腳明明就能走!」
這些店家準備開始抵制阿來嬸——可是阿來嬸卻突然沒來了。
頭幾攤的店家每天望著,想給後面的攤子打暗號;可是一天又一天,他們在人群裡仔細地找,阿來嬸騎車的時候不太需要辨認,可是如果沒有騎車呢?
經常有機車騎進來,但那個車速不是阿來嬸。
有和阿來嬸一樣顏色外套的客人在人群中,他們會多看幾眼,但他們都不是阿來嬸。
很多天了,阿來嬸去哪裡了?
「水啦!她不敢來了!」反感的老闆們大聲歡呼。
不反感的老闆們覺得做人不要那麼絕,但阿來嬸沒來了,他們也覺得輕鬆了一點。
就在大家快要忘了阿來嬸的時候,愛八卦的冷凍食品老闆說她看到來阿嬸的機車停在路邊停車格,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除了在市場擺攤,她還經常幫客人送貨到家,於是刻意和附近住戶打聽;終於,讓她找到認識阿來嬸的人了,可是……
可是什麼?大家都張大了耳朵等她說。
可是阿來嬸過世了,屍身很久才被發現,死因不明。
瞬間,這個消息成了耳語,迅速擴散,這是阿來嬸最後一次籠罩這裡。
整個市場倒抽了一口氣。
後記
這故事寫在看到孤獨與寂寞,可能出人意表的行為之後
故事,只是想寫出人生的可能
這些可能進入暗房後洗出人生,於是兩者開始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