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薇|2006.07.02 ▌
佳恩的小朋友真的很可愛,
姊姊小采一直黏著我。
她的問題像是一座山一樣,
整間屋子整個晚上都是姊姊小采的聲音。
而弟弟小光整晚都非常專注地玩著他的玩具,
當我拿出零食,他就被我吸引了。
我給他們看了幾部卡通,接著就帶著睡眼惺忪的他們去睡覺了。我為他們蓋上涼被,將冷氣的溫度調在一個適合的溫度,看著他們香甜地睡去。其實今天這一天也真夠累的,佳恩一看就知道要去赴情郎的樣子,讓我真的有些羨慕,想必現在這個時間他們打得正熱火吧,真好。
凌晨兩點鐘,我打開電視。
隨意看著影片,打發這個孤單的夜晚。
一個人的狂歡很快就膩了。
我走去廚房倒杯水,
用水灌溉整夜因為話多而口乾舌燥的口腔。
頃刻,我感受一股濃稠的味道從我嘴巴化開,
說不上來的,像是血一樣。
我轉開了電燈,聽見玻璃碎掉的聲音,
那是因為我緊張而顫抖的雙手害的。
我揉著我的額頭,
難怪我覺得我剛進廚房時好像被什麼東西刺到一樣。
我深呼吸,要自己不能因為緊張而讓失血加快。
緩過氣、緩過氣,緩緩後退,
實際上我想尖叫出聲。
但是那樣不會有任何幫助,
現在必須讓理智超越恐懼。
只不過是七歲小孩不是嗎?
「小采……乖,妳做惡夢了嗎?」
我緩緩地退向客廳,每一步如履薄冰。
「噓!」
她用左手食指比著,然後跳下椅子,緩緩向我靠近。
手中握著水果刀,
自然到像是抱著洋娃娃。
「怎麼了嗎?很晚了,我們應該要睡覺了。」
「很可惜,妳也很漂亮耶。」她的笑容不像是七歲小孩。
「什麼?」
「很抱歉,妳今天不該來的。」
「小采,如果你想要好好靜一靜,我也是可以離開啦。」我正在找一個時刻拔腿就跑,我認真奪門而出的話,穿著睡衣的七歲小女孩應該追不上我。
「勸妳不要用跑的,會讓妳更痛的。」
「妳……妳說什麼……小采?」我的雙腿已經快無法站立,她就像是知道我心底的聲音一樣。
「來,乖,我來引導妳,我會用最快的速度。」她要我過去。
「小采,不要開──」她瞬間像是投出急速直球那樣,將水果刀向我扔過來,我甚至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我聽見水果刀從我耳邊飛過的聲音,我馬上感受到左臉頰上微微的刺痛。
「不要輕舉妄動喔。」她笑著,像是父母親對著年幼的孩子最大的包容一樣。
「小采──」我雙腿發麻地跪下。
「我會好好疼妳的。」
她走過來幫我拭去我臉龐上的兩道淚痕。
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接下來照著我的話一步一步做好嗎?」
「好──」我點頭,我什麼都願意。
她用手指順過我的髮梢,
用她的小嘴,輕輕地吻了我一下。
我以為她說到做到。
在我雙手跟我身體分離之前,
我一直都這麼相信。
▌倪中育|2006.07.03 ▌
在進入病房前,
有另外兩名警官正在與醫師聊天,
當他們看見我的時候,
我發現了他們臉上掛著不安。
「倪先生?」一名看似約為三十幾歲的警官對我說。
「我是。我女兒跟兒子──」
「倪先生。你的孩子相當平安。」
「那──」
「但進去看你的孩子之前,我認為有些事情還是要跟你說清楚。」
「他們怎麼了?」
「報案的人是您的女兒。」
「什麼?你在說什麼?」我一頭霧水。
「我們在您妻子租屋處內發現了一具被支解的女屍。」他看起來不像是開玩笑。
「你是認真的嗎?」我無法置信地看著警官跟醫師。
「救護車到定位的時候,您的女兒及兒子都已經昏迷。根據現場的採證狀況,我們有必要讓您知道我們的蒐證方向。」
「這是什麼意思?」倪中育不解地看著警官。
「支解死者張景薇的是租屋處的水果刀及菜刀,基於空間、時間性以及現場的跡證,我們需要對您的女兒進行一系列的檢查及訪談,包括心理、生理上的都是。雖說如此,由於DNA現場有被刻意污染的痕跡,我們不排除有其他涉案人員。」警官的話就像是從冰庫中飄出來的那樣,冷淡、嚴肅又充滿敵意。
「你的意思是──這是我女兒幹的?她只是一名七歲的小女孩而已耶?」這警官真他媽的瘋了。
「倪先生,我們都瞭解這整件事都並不單純,包括您太太──」
「所以我要怎麼做?」
「只要協助我們調查就好。」警官對我投以一個微笑。
我並非小看警察的能力,當聽完現場的狀況後,
我更能確定心中的答案,那種巨大的力量,
可不是一般人能夠領略的。
我痛恨自己的鐵齒,我就跟一般一家之主總是家中最頑固的傢伙一樣,因為自己內心莫名的自尊心害得自己的家人斷送了這輩子的幸福。隔天,我打給了在台北唯一能夠聯絡的友人。
「還好嗎?」她接了電話。
「事情有點複雜。」我不知該怎麼跟她說明整件案件的過程。
「我知道,佳恩來台北都是我在招呼她的。大樓管理員已經跟我提到狀況了。」聽說她想試著聯絡佳恩其他家人,但是這應該是不可能的。我與佳恩如浮萍一般,還活著的家人們就只剩彼此了吧。
「我可以去找你嗎?」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的時機,但我還是生硬地說出口了。
「好。你現在應該還可以吧。我的班到晚上八點。」
「那就老地方見?」我難得露出想開玩笑的口吻。
好吧,即便是現在與她對話還是會感到心虛,
因為我們有過幾夜。
當時我只是氣不過佳恩而已,因為我知道佳恩一直把戴衍放在心上,我真的搞不懂為什麼佳恩會對老男人情有獨鍾,戴衍生前最後幾年到處在各個大學辦理講座活動,佳恩甚至也有到現場聆聽她心中的戴大帥哥演講。好吧,或許他們那個週末打了一炮也說不定,我就是這樣才氣不過,說實在我也真是一個極沒氣度的男人。
誰叫我們當時在「柳村」時,
戴衍就像是那個村落的英雄,
不過他得要搞清楚,
「活」是大家一起幹的。
戴衍全身熟透的男人味完全壓過了我們這群蘿蔔頭的味道。全村的少女們都在討論戴衍,大概是從以前到現在所有事情都不放過的那種,我聽得都快背起來了。佳恩是個很單純的女孩,或許是她缺乏父愛,因此她有一種希望被呵護的感覺,也許如此,她才選擇了我。
對她來說,我應該也是一個老男人吧?
而我跟小梅認識的時間也是非常久了,
像是滾石上的青苔那樣。
我們是高中的學長學妹,
高中畢業後她就跑去台北唸書了,
當時我們有過很美好的高中回憶。
我跟小梅一夜情是在陰錯陽差的情況下發生的。其實我也是在說廢話,哪一個一夜情不是在極度意外的巧合下發生的?時間、濕度、賀爾蒙、酒精、香菸,某個令人傷心的故事、需要被安慰的肉體,總會是在喝得有點醉、夜有點太美的情況下發生的。
大概是四年前,戴衍去新竹的大學演講,佳恩說她也要去幫忙,我聽到時又倒胃了,我一直氣不過她自始至終聽見「戴衍」兩個字還是會眼睛發出光芒,活像個花癡,我好像就像是空氣一樣,他媽的。
我喝了好幾罐酒,
結果就在當時遇到剛好出來玩的小梅,
我只能說有時候老天爺就是出來亂的,
真的不能怪我酒後亂性,
為什麼會巧合成如此。
我跟小梅說了好多,然後我們就這樣親起來了,
接下來我就忍不住了,我們在暗巷中開始親熱起來了,
走回我家的路上我的下腹那邊都快爆炸了。
當我扒開她衣服的時候,
腦海中浮升起高中時光的某個片段畫面。
我沒忘記她那紅潤的雙唇微微張開,
她知道我要親她,接著緊閉雙眼,心跳跳得很快。
望著她,我想起了自己的命運,
來自家族的命運。
於是我忍住了,我說我們不行在一起,
如果她知道我在做什麼的話,
她肯定不會跟我在一起的。
我的天職就像是一場惡夢一樣。
我承認我非常後悔,
因此那個偶然相遇的夜晚,
就像是回到了高中的那一夜。
那一次,我不會再放棄機會。
我的熱吻像是沈積數十年的淤泥一次向著外海沖積而開。
那個溫度始終令我懷念,
甚至之後跟佳恩做起來,
再也無法體會到的滋味。
你可以罵我骯髒,
但我想說的是實際上那種情緒很微妙,
或許就是那樣的天時地利才能造就永遠懷念的性愛。
佳恩那幾天都沒回來,於是我就跟小梅睡了三個晚上。我度過了一次美好的週末,她度過了一次甜蜜的旅行。小梅最讓我欽佩的是她是她那恰到好處的貼心與溫暖,她從不跟我多說太多,我們就只是活在當下,在同一座城市彼此邂逅的寂寞男女。
現在她站在我身邊,還是一樣美麗。
掛著波浪的長髮,染著淡淡的酒紅色。
她雙耳掛垂的耳環像是帶著極具誘惑的魅力,
隨著她的姿態搖擺。
我跟她說了很多,
或許是內心受到了太多衝擊,
就像是哭鬧的小孩一樣,
尋求著安慰。
我恨自己總是靠著下半身思考,
我恨自己當自己老婆橫屍在大街的時間點中,
還是仍然對自己的小頭如此寬容。
那種複雜的錯覺是我覺得眼前的她好美。
她擔心地眨了眨眼,
那過份俏麗的眼睫毛犯規地對我眨著。
她靠近我,用雙手將我環住,
我感覺她好溫柔。
我聞到了她髮香中的誘惑,
很熟悉又很陌生。
於是我就不自覺地哭了,很用力地那一種。
我感覺自己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一樣,
這一切好像從聽到運將提到的故事開始,
沒有底限的瘋狂驟變。
「別怕。我在這。」她很溫柔地說:「可以把我想成是佳恩。」
於是我親了她,回到了高中最初的原點。
▌某醫師|2006.11.15 ▌
這個案例困擾了我幾個月,
這兩名小朋友的心裡創傷照理說是非常巨大的。
我原本認為他們會有 PTSD(創傷後心裡壓力緊張症候群)的狀況,但實際上他們卻過份地天真,比一般孩童還要身心健全的樣子。在母親跳樓身亡,在家中睹見女性屍體四肢與軀幹分離的樣子不應會是如此狀況,打電話報案的姊姊肯定是看過完整的屍體,因為電話就在屍體陳屍處的上方。
我對此做了幾次評估實驗,我猜測他們或許已經學會如何利用外在表現方式來掩飾他們這個事件的過度關注。然而,所有測試跟實驗都好像顯示著我是多慮的一樣。實際上我很懷疑這樣的結果,但是我的實驗都告訴了我,該讓他們好好生活了。
「倪先生。」
我看著病歷,思考著這幾個月我的想法,
倪先生帶著他的女朋友前來,
我很訝異他可以在那麼短暫的時間裡振作起來。
「是的。」
「我想我們已經經過了很多的評估。」
「我知道。」
「現在小采跟小光應該可以好好回家生活了。」
「謝謝您,醫師。」
「但我必須提醒您,對於他們的生母……」
「我瞭解情形。」
他的耐性好像已經丟在路上了,
我知道倪先生一直想帶他們的小朋友回去,
實際上他認為他的小朋友們正常到不行,
我對他的態度也感到訝異。
「我認為您必須協助我們進行一些觀察實驗。」
「我一直都在協助您啊,醫師。」
「我認為──」
「我應該有能力也有方法可以好好照顧他們,請您放心好了。」他完全放棄與我溝通。
「好,我知道了。」
「那麼,謝謝您。」他起身跟我握手,我回了他一個沉重的握手,要他保重。
「對了,這個是小采這幾個月畫的圖。」我遞給了他一疊素描紙。
「謝謝您。」
「因為這些畫,我才認為這一切還沒結束。」我指著圖中的那些構圖說。
「謝謝您,醫師,我想我們會好好處理。」
「這些畫,不像是一般小朋友畫得出來的。」
「您的意思是?」
「小采的素描像是大師作品,感覺至少畫了幾十年的素描一樣,並且她的畫存在著一些我認為不像是現實生活才會有的東西。」
「嗯,她一直都是繪畫高手。」
「我在想,出事以前,她的畫──」
「她一向畫得很好。」
「真的嗎?」
「是啊。」
「倪先生,你或許會覺得我很煩,但這些都是出於善意。」
「我瞭解。」
「實際上我看過小采出事以前畫的畫。」
「那你應該瞭解你不應該再問下去的。」他的臉色凝重,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的。
實際我的女兒就是小采的幼稚園同學,
她從前的畫就像是「小孩子」所畫的。
充滿著那些童貞、善意、天真。
我知道他們有很多秘密。
如果你也看過那些畫,就會知道我有多麼擔心他們。
性愛畫面、鬼魅符號、屍體特寫。
小采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家,無論她七歲,或者七十歲,
我都會為她鼓掌,但也瞭解這個能畫出這絕世畫作的她,
可能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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