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嚕… 「嗯…?怎麼了?」 氣泡的啵啵聲沒有停下。少女張著雙手,懶洋洋地躺在木質的地板上,除了微微的涼意,地板似乎還被浸潤了些許的水氣,那種潮濕的黏意幾乎讓她聽見了除濕機那嗡嗡的底噪聲。 她沒有轉過頭,視線依舊固定在頂上純白的天花板,頂燈里含著一顆發亮的白色燈泡,像是躺在貝床裡的珍珠。 「別躺了!你昨天不是說了今天要出去的嗎?」像是不滿意她的漫不經心,缸裡濺起了點點水花,輕輕地拍在少女的臉上。 「欸?你在水裡說話我居然也能聽見嗎?」 「那不是重點好嗎!」小小的金魚在水裡用力的甩了甩尾巴,卻惹得少女一陣輕笑。 她終於是轉過了頭,因笑意而眯起的雙眼還帶著點懶意,身體還是沒怎麼動,只是伸手將魚缸又朝自己撈近了些。 「唉,好吧。可是我留在這裡你不開心嗎?」少女依舊微微笑著,剛才的歡欣卻跟著魚缸裡的波紋漸漸隱沒在水面下。 「我…」金魚像被定在了原地,明明是近乎平面的身體,看起來卻像是在低垂著頭,迴避少女的視線。 「算了,那這樣如何?」她打斷了牠的未竟之言,面上的笑意一瞬間划過了無奈,卻又很快重新變得輕快俏皮,「你幫我找找昨天的日記吧?」 她轉過頭看向熟悉的房間擺設,目光在不遠處的書桌跟櫃子轉了轉,細細地說道:「我昨天寫完之後就睡著了,現在不知道被丟去哪裡…」 「那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你等醒…」牠猛地頓住,硬生生將截斷的後半句吞回了肚子裡。 「嗯?」少女微笑著轉過頭看向缸裡的牠,烏黑的眸子在純白的燈光下顯得更為晶亮又無辜。 「…行了,我跟你一起找就是了。」 「我說,你抱著魚缸走來走去的意義是什麼呢?我又不能跳出水來幫你找。」 少女一邊輕哼著曲調,空出一隻手將書桌上散亂的紙張撥開後才將水缸放在書桌上,然後才慢悠悠地說道:「為了讓你有點參與感?」 牠一時沉默,只有水缸裡的小尾巴輕輕晃了晃。 「噗,明明是魚但總覺得你的表情很有趣呢。」她輕輕笑著,將地上的稿紙一個個撿起後在書桌上疊了起來。 雖然地板跟書桌上都散落著稿紙,但其實數量並不算多,上面的字數也是有多有少。仔細看內容就能發現多是一些感慨或自言自語,書寫時間不固定,有些是隔幾天有些則是好幾個月。 不過大部分紙上的內容情緒都很濃烈。 少女將每張都快速的掃過之後就又放回了桌上轉過身在旁邊的櫃子上開始翻找了起來。一本本書被抽出,在她的手裡被快速翻過後又放回了櫃子裏,房間裡一時只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響。 「別裝了,你都在每一個地方來回檢查三次了,就是不去床邊,我已經看到枕頭邊的那張白紙了。」 金魚的話讓少女的手微微一頓,她無奈的笑了一聲後將手裡的書放回了櫃子裡,「這麼明顯嗎?」這才轉過身走向自己的床,腳步有些慢,許是光裸的腳掌踩在帶著潮意的木地板上,顯得有些黏著。 抽出了枕頭邊壓著的一張底色純白的稿紙,上面鋪滿了黑色的字跡,不過寫字的人開頭是有些用力了,稿紙背後還被壓出了凹痕,直到後面筆觸才歸於平靜。有幾處字跡邊緣像是被水暈開一樣,但同樣安靜地躺在紙上。 「唉,你就這麼想讓我快點走?」少女笑著朝著魚缸的方向揮了揮紙張,然後走回了書桌前,將找回來的日記放在了桌上那疊按時間整理的稿紙最上方。 「嗯。」牠的回答難得像是淹沒在水裡的泡泡,用盡了全力擠出,卻依舊沉悶又安靜,消散在靜謐的空氣裡。 她沒再作聲,只是將收好的日記在桌上踮了踮,然後拉開了抽屜。木頭摩挲的聲音很細微,而少女也輕輕地將疊起來的日記放進了抽屜。 喀,所有的日記都被收起來了。 少女抬起頭看向桌面上的魚缸,因為彎著腰,臉湊得有些近,她又笑了。 「好吧。」她的聲音從唇齒間輕洩,猶如一層朦朧的霧氣,像是妥協的嘆息。 「你哭了。」 這突兀的一句話讓少女一愣,但她知道牠指的是什麼,還抓著抽屜握把的指尖不自覺摩挲了一下,她卻彷若觸碰到稿紙有些粗糙的質感。她看著缸裡那尾小小的、泛著橘黃色溫暖光澤的小魚,突然有些接不上話了。 可那熟悉的聲音卻也沒接著往下說,只是擺動著魚尾,在飄蕩的水裡靜靜地看著她。 「嗯。」她難得收起笑容,眼睛突然有些泛酸。像是心裡最隱秘的一角突然被某個人敏銳地發現,「沒什麼,這也…挺好的。我好久沒哭了不是嗎?」 少女又揚起那抹笑容,明明金魚才是在水裡的那個,可少女卻覺得眼前被水霧模糊了一般,她怔了一瞬,像是不太明白自己的情緒為何洶湧地如此突然,下意識皺了皺眉,但唇角依舊掛著微笑。 「別哭了。」缸裡那抹小小的亮色分明這樣說著。 可少女卻覺得鼻尖更酸,只得垂下眼眸,想將那層霧氣掩蓋,「別說了,你這樣我真的要忍不住了。」她打趣般說著,將魚缸重新抱回懷裡。 「那你還是哭吧。」金魚立馬就接過了話,卻引來她的笑聲。牠默了默,在行走時微微晃蕩的水缸裡,又補上了最後一句: 「別忍著。」 「嗯。」少女輕聲應下。 幾步之間,少女已經懷抱著魚缸站在窗前。透明的玻璃外是一座座高樓林立,但外面並沒有任何地面可供站立,若是往下看就能發現底下望不見底。 金魚注視著窗外的光景,這裡像是剛下過一場小雨,窗外的天幕還顯得有些灰濛濛。但牠知道,這裡平常是很漂亮的。 外面的「天空」會透著清透的藍,上面常常浮著各式各樣顏色的思緒,大多數如粉彩般淺淡,而當光線穿過那些形色各異的雲朵時,總會折射出光輝,柔和的光影並不刺眼,但卻耀眼奪目得讓牠心顫。 她低下了頭,視線與浮出水面的金魚相撞。眼眶含著的淚水終於墜落,卻被那抹溫暖的橘黃接下,如同雨露般再次浸潤了牠。 「你…」少女顯然有些驚訝,可金魚卻張了張嘴,腮裂開合間,像是想將那些打濕牠的情感——用鱗片舔舐乾淨。 牠似乎想說什麼,但少女卻先一步笑了。 「你還真是…擅長讓我變得脆弱啊。」黑色的眸子在淚水落下後依舊濕漉漉的,卻亮得讓人心顫。 她伸出手,面前的玻璃窗卻像是一層薄膜,細小的阻力過後,她的手掌便穿透了玻璃,頃刻間便被外面湧動的潮水溫柔地包裹。 「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金魚的上半身依然探出水面,輕輕擺動的魚尾在平靜的水面下泛起溫柔的暗流。 「嗯,你這麼懂我…」少女收回了手,重新低下頭看向缸裡的金魚,語氣柔和地像是嘆息,「更讓人想哭了。」 她在窗前蹲下身,將魚缸放在了木地板上,雙手輕柔地伸進了魚缸裡,少女沒感覺到特別的溫度,但她覺得應該要是暖的。 手掌向下沉去,指尖輕輕彎起,像是想將牠攬入掌心,卻又害怕驚動這小小的生命。 「好啦,你知道該怎麼做。」金魚的聲音帶著些許安撫意味。牠在她掌心間轉了一圈,輕輕掃過掌心的魚尾,同樣在另一處泛起漣漪。 「捧起我,然後我們走吧?」牠輕聲說道。 在捧起金魚後,少女便轉身大步衝向了那層透明的玻璃,頃刻間帶著溫和涼意的潮水就已包裹全身,而掌心裡那尾橘黃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當肌膚接觸到一片柔軟,少女眨了眨眼,發現自己趴在一頭巨型的,淺藍色鯨魚的背上,儘管變了顏色,但她知道是牠。 牠的皮膚在水裡顯得格外濕滑,可少女卻沒有感到絲毫要被甩落的跡象。她慢慢坐起了身,掌心緊緊貼著那柔軟的表面。她似乎能感受到溫度了,不然怎麼會這麼溫暖呢? 鯨魚載著她快速地向上游去,林立的高樓不再顯得那麼龐大,將人困在這方寸之間,同樣的,而它們的頂點也不再遙不可及,將人壓得喘不過氣。 四周的灰濛逐漸散去,露出背後如玻璃珠般透亮的天際,灰雲已經散去,遠方正緩緩飄來柔和而又亮麗的雲朵。 鯨魚在大海裡的一聲低鳴,將她們周身流水震顫,像是要衝破天頂。 可牠還是在最後停了下來。 「到了。」牠平穩說道。 「啊…這麼快。」如夢初醒般,少女輕聲說著,像是害怕吹散這片溫柔,「要走了嗎?」 「嗯,你走吧。」牠的聲音低沉卻柔和,彷若從深海傳來的囈語。只是這句話裡的停頓卻讓少女笑了笑,像是一場決絕的告別,可雙方明明都暗自紅了眼眶。 但她可沒有哭。 少女從鯨魚背上下來,游到了牠的眼前,那雙黑眸依舊微微彎著,含著熟悉的笑意。她伸出了手輕輕覆在鯨魚眼周的皮膚。 因為太渺小,就連擁抱都只能緊緊貼在某一處。 「這麼急著趕我走…」少女靠在牠光滑濕潤的皮膚上,輕聲問道:「你會難過嗎?」 可還沒等牠回答,她又笑著說:「好狡猾,在水裡我就看不出來你哭了。」少女緊緊抱著牠,儘管這比起擁抱更像是用盡全力的攀附。 「…嗯。」蔚藍的鯨魚低聲回應她的問題,像是從這片空間的最深處泛起的低語,「但你必須得走了。」 「我知道。」她立馬答道,卻是將眼睛閉上,在微涼的潮水波瀾裡,歪頭靠在牠的身上。 「那你會想我嗎?」她的話語如同將要逸散在水裡的泡沫,卻依舊被鯨魚敏銳的捕捉到,將每個字深深地刻入心裡。 「會。」 溫柔的潮水卷來了柔和的答應,少女微微一笑,神情繾綣又溫柔。她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如同呢喃般低語道:「你會…一直在這裡嗎?」 「永遠。」低沉的海潮帶來最深沉的回應。少女睜開了眼,她說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情緒,只感覺心裡滿脹脹的,像是要為這份感情尋找出口,她輕聲笑了。 「但我還是捨不得你。」這句話像是要被浪潮衝散,如同挽留般的撒嬌。明明想再多問一點,想要多留一會……少女眨了眨眼,但潮水依舊如淚般浸潤著她的雙眼。 「別留我獨自面對…」輕聲呢喃地少女突然頓住,獨自面對什麼?她發現自己也想不起剛才差點說什麼。 「噓…」可牠還是明白了,甚至低聲示意她別再繼續。「我也是。」 「我也…捨不得你。」鯨魚用盡全力感受著貼在牠皮膚上的那小小身軀,嘆息裹挾著氣泡從口中逸出:「可你不能永遠待在這裡…但承受不住的時候,就回來躲一下。」 「而我,會一直等你。」 短暫的怔愣後,少女用掌心輕輕捧著牠的皮膚,最後在鯨魚的眼側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好。」 「那麼,回去吧。」 「該醒來了。」 隨著那聲低鳴響起,少女被溫柔的水流推向天際,像是被水隔開了一般,她似乎連鯨魚最後的低語都有些聽不真切了。 當潮水從身上向下墜去,她意識到自己浮出了水面。 …嗯?水? 少女睜開了雙眼,視線在頂上的白色天花板上逐漸聚焦。思緒逐漸回流,她躺在床上,看著臥室內熟悉的陳設,突然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 她…做了什麼夢來著? 還沒想明白,左邊嗡嗡的震動聲就立刻拉回她的思緒。少女轉過頭,撈起躺在枕頭邊的手機,在屏幕亮起的那刻,上面彈出了一則訊息: 媽媽:醒了嗎? 還不及反應,前置鏡頭就捕捉到了她的臉,將昨天關閉螢幕前的畫面彈出。 是…她寫的紀錄。 少女有些恍惚的滑著那白底黑字的畫面,視線掃過那些暗流著情緒的文字。因為昨天難受的感覺實在洶湧的厲害,她索性寫了出來…結果寫完沒多久好像就睡著了。 被沾濕的枕頭也早就乾了。 啊…她想起來了。 那個溫柔又迷幻的夢境。 明明她們家早就沒在養魚了,那一條條悠遊於水缸中的色彩,早就在記憶的深處落了灰。為什麼會突然夢到「金魚」跟「鯨魚」呢? 少女這時才突然意識到了夢境裡這有些滑稽的巧合,忍不住在床上笑出了聲。臥室裏的除濕機依舊帶著底噪在嗡嗡響著,再一次提醒著她已經回到了現實。 算了,至少…感覺挺好的。 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