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台灣社會終於開始意識到醫療體制的問題與健保制度的弊病。其實早在過去十幾年便有醫療從業人員意識到問題,卻在近期才由於各種社會事件進入了大眾視野:急診爆滿、護理人員出走、醫療崩潰......種種問題。而最近一件更直接有衝擊力的事件發生了:114年高中個人申請放榜,牙醫系與醫學系分數不相上下,甚至超越醫學系。
以一個大五在學的醫學生而言,這件事確實值得驚訝:因為在我考學測的年代(那時還不是108課綱),這是無法想像的事情!但這並非偶然。多虧越來越流通且開放的社群媒體,高中端對醫學系、醫師的印象有了更實際、更現實的模樣,而不僅停留在畢業學長姊風光無限的亮麗紅榜、師長父母乃至於社會的強力推薦、對醫師袍無理由的想像和嚮往......
即使是自己讀的系開始往下走,我依然覺得這是極好的開始:高中端不再訊息封閉、醫學系開始「去神壇化」、具備優秀思考能力與學習能力的年輕大腦能投身於更適合自己的行業。當「考上醫學系」不再是高中各校、師長、父母拿來比拚的最大籌碼,不再代表某群體學生學習成效的唯一指標,進入醫學系的高中生才會逐漸趨於「適合」而非「分數到了不來可惜」。
這次的「醫牙打平」甚至「牙醫超車」,正是動搖這數十年不變的第一聲號角!
註:關於牙醫系我並沒有立場點評,不管哪個系的分數超越醫學我都會寫這篇。這是關於「醫學系分數線動搖」的觀察與省思。
先停止我對這次個申結果的激昂之情。一定會有人發現:不只台灣,其實要成為一名「醫師」,在經歷艱苦的磨練與成長之前,世界各國也一致把「醫師」這個職業放在社會階梯的上層,要成為醫學生是一道極為困難的窄門:
這樣看下來,醫學系是熱門科、第一志願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為什麼醫學系是各國的第一志願?
在全球多數國家,醫師薪資都名列前茅,且通常穩定:
醫療工作關係到人命,這是多數職業難以取代的價值。
這種價值感、意義感,是各行業中很少見的。而正因為醫療行為「牽涉生命」,所以整個培訓制度設計得極度謹慎、漫長(甚至保守)。醫師訓練是一種高風險職業的準備過程,社會無法承受太多錯誤,因此標準十分高,自然更傾向用某種工具篩選出高自律性或學習能力強的人(這裡不討論這些考試或申請「工具」是否真能有效篩選)。
醫師是一條幾乎最公平、最具可預測性的上升通道:你努力、考上、撐過訓練,就能進入穩定且收入不錯的職業。不論你出身哪個家庭背景,在這條路上,階級跳躍是現實可行的目標。這也使得醫學系成為中產家庭的首選。但就我的觀察,大多數能進入醫學系並好好讀完的學生,家庭肯定也有一定的經濟實力(至少中產階級以上)。不論是因為有更多資源才考得上,又或者是因為有充足資源才讀得完。
醫師形象長年被文化灌注了「聰明、有能力、可靠、神聖」的光環。在影視劇中,醫師往往是主角——從《醫龍》《浪漫醫生金師傅》《Good Doctor》到最近很紅的《外傷重症中心》,無一不是把醫師塑造成理性與情感的化身。
在新聞中,醫師發言常被視為專業背書;在家庭聚會中,「他現在讀醫學系」幾乎能贏得一片讚嘆聲。(並且,嗯,或許在婚姻市場中更具優勢?) 即使醫療體制的困境越來越顯現,這份光環依然存在,且短時間難以動搖。
結合第一點的「高薪穩定」在這樣的現實與象徵雙重保證下,醫學系自然成為許多學生與家庭眼中的最穩定、最值得投入的志願。
當我們談醫學系曾經為何穩坐第一志願的寶座,也必須回頭看:它為什麼開始動搖了?
說白了,在台灣當醫師早就不是什麼「金飯碗」。健保點值被壓低、制度過度壓榨醫護勞力,讓醫師工時過長、責任重大,但回報有限。 住院醫師幾乎全年無休、科別之間收入差距懸殊(甚至還要「用身體換錢」),值班文化導致家庭與生活品質極差,而一場醫療糾紛就可能把一位醫師壓垮。所以即使醫師平均收入在統計上不算低,實際換算時薪與風險比,就遠遠不如其他高技術職業。年輕人是經驗不足但不是傻子,他們會算:如果要讀六年、培訓七八年、生活品質不高、還可能被告——那我為什麼要選這條路?
對比傳統父母眼中的「穩定、公務員氣質的職涯」,由於整體經濟上行、工作的目的已不單純是養家活口、以及社群媒體加速了各種生活模式的曝光——工作與生活的平衡、彈性與自主、能不能保有自己興趣與熱情、是否具有創造性與未來性,變成當代年輕人所看重的。醫學系依然很有價值,但不再是唯一值得追求的那條路。
再放大視角來看,全世界產業正在重組。過去 20 年代表專業與權威的醫師,如今正被新一波的科技浪潮、數位創新、AI 工具所取代成為「不是唯一的聰明人選」。
許多年輕人開始大量流向:
這些產業不只高薪,更具國際移動性、工作型態自由,並提供更多橫向發展的可能性。相對之下,醫師的工作型態依然「穩定但固定」、「高度專業但彈性低」、「責任大但缺乏創造空間」。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具備跨域能力的年輕人時,醫學這份職業便開始不再那麼有吸引力。
聽起來很誇張,但如果真有一天,醫學系變成了不那麼搶手甚至冷門的科系,會發生什麼事呢?
最先感受到衝擊的會是台灣現有的醫療體制。當優秀學生不再選擇進入醫學系,代表未來醫師人力將開始短缺——尤其在基層與偏鄉,更是首當其衝。就連現在有公費醫學生、學士後醫學系的制度之下,這依然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最先崩的會是偏鄉與小型醫院。再來是大夜班、急診室、內外科。
也就是說,你我以為的「需要看病,走進醫院就有醫師、轉角就有診所」的時代,可能會逐漸變成:「你要先預約,然後等兩週,然後還得碰運氣。」
當醫學系無法再用「你成績夠高所以來」的方式選才,就必須思考:「我們需要什麼樣的人來當醫師?」也許那時的醫學教育會從「菁英篩選」變成「職能訓練」;面試不再看你多厲害,而是看你是否具備吃苦耐勞的特質、以及願不願意花時間聽病人說完話。也許醫學不再是讓人炫耀的身份,而是一種真心選擇的專業工作。
當醫師不再是「學霸保底選項」,醫療工作也會逐漸與其他職業「去神聖化」,學生銳減將導致第一點提到的現象。
而當醫療便利性、可近性降低,必然會使更大範圍的民眾受影響,並且進一步影響政府決策。或者說,在台灣的選舉制度下,唯有迎合更大多數人的政策對勝選有利,這也是為什麼身為「社會少數」的醫療人員長期以來的不滿發聲難以被上層政府重視並做出改進。為了吸引學生報考、維持這項不可取代之行業的延續,醫療工作待遇必然會提升,例如拉高住院醫師薪水、改善健保問題、工時與福利。(理想上啦)
當醫師不再是高薪保證、社會地位的象徵,這份工作會慢慢「去神聖化」。醫學生不再被投射無限期待,也不再承受超額責任、過度理想化並承受各種道義綁架的壓力。選擇醫學系的學生,會是真心願意為病人努力的人,而不是「考太高分不來可惜」的人。這或許是醫療體系真正的轉型契機——從「誰最聰明來當醫師」,變成「誰最願意承擔與照顧病人」。
當醫學系不再是那張社會公認的「菁英入場券」,人們(尤其正值選擇的年輕學子)或許會開始重新思考:
也許有一天,沒有人再對醫學系畢業生投以驚嘆的眼光;但那一天,會有更多「會讀書的人」走在自己真正選擇的道路上。而這個社會對於年輕學子的課業期待,或許也會因此變得更健康一些。
並且,醫師連同所有醫療人員的責任將不被社會無限放大,不再認為「醫師是既得利益者」而有過高的審視和標準。或許醫療人員的辛苦,也能真正被重視並做出改善,而不僅停留在道義上的感恩戴德。
如果醫師不再是神,他便無需承擔神該有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