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燈劈開黑暗,她正縮在禮堂最後一排,指甲掐進掌心的肉裡。十七歲的冷板凳,帶著陳舊海綿的酸味。台上,沈琛的白襯衫被燈光浸透,像一柄出鞘的刀。
第一聲和弦炸響的瞬間,她感覺脊椎竄過一道電流。他的手指在琴頸上滑行,像在解開一具身體的鈕扣。
台下女生們的吸氣聲潮濕而黏膩,但她只聽見自己牙關打顫的咔咔聲——那是一種幼獸發現同類時的戰慄。
「我要和他一起站上去。」這念頭來得突然又兇猛,像沙漠裡驟然掀起的沙暴。
散場人群裹著她往出口湧去。
走廊上,她看見沈琛被團團圍住,一個女生正把紙條塞進他牛仔褲口袋。他的笑容像一把灑出去的金幣,閃亮、慷慨、不帶溫度。
「同學,你東西掉了。」
她低頭,腳邊躺著一枚撥片。
抬頭撞進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沈琛不知何時突破了包圍圈,正彎腰看她。他睫毛投下的陰影裡,藏著一絲她多年後才讀懂的疲憊。
「不是我的。」她把撥片遞回去,突然注意到他虎口處的繭,厚得像某種甲殼。
「可惜。」他用撥片輕輕刮過她掌心,「這可是Jim Dunlop的限量款。」
那繭後來會出現在獸醫執照的邊角,會壓在飛機操縱桿上,會撫過無數女人的腰——但此刻它只是蹭過她生命的一小塊表皮,留下灼熱的錯覺。
回家公車上,她反覆嗅著那隻手掌。汗水早已蒸發,剩下一縷松香的鬼魂。後座兩個成中女生正嘰喳著沈琛的傳聞:
「他爸是外交官欸,家裡鋼琴都是貝森朵夫。」
「聽說他練琴練到肌腱炎,打類固醇繼續彈……」
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臉。十七歲的平庸像件不合身的校服,套在她正在膨脹的靈魂上。當公車碾過一道坑洞,她突然看清自己眼裡的火光。
那晚她夢見沙漠。
沈琛站在沙丘頂端彈吉他,弦音震落漫天星斗。她拼命奔跑,沙粒卻不斷坍陷。醒來時發現自己攥著被角,牙縫裡都是血的鐵鏽味。
床頭鬧鐘顯示凌晨三點。她光腳溜到浴室,盯著鏡中蒼白的自己,突然學著沈琛的姿勢虛撥琴弦。鏡面水汽凝成一道淚痕般的滑痕。
她第一次真正聽見自己的聲音,是在大學迎新晚會的後台。劣質麥克風的鐵鏽味卡在喉嚨裡,手指因為握得太緊而發麻。台下黑壓壓的人頭像一群等待獵物的烏鴉。
「妳的聲音……」有人從陰影裡開口,煙嗓像是被砂紙磨過,「很像沒調準的吉他。」
沈琛靠在消防栓旁,牛仔褲膝蓋處磨出兩個破洞,露出底下蒼白的皮膚。他手裡轉著一枚硬幣,銀光在指間翻滾如一條垂死的魚。
「意思是難聽?」她鬆開麥克風,發現掌心有四個新月形的傷口。
「意思是……」他忽然把硬幣彈向空中,在它墜落的瞬間接住。
「危險的美。」他說。 他們開始在午夜練琴。音樂教室的玻璃窗蒙著一層霧氣,把他們的影子模糊成兩尾交纏的水蛇。
「試試這個。」他扔給她一張手寫譜,墨水被汗水暈開成藍色的血管。她唱到第三小節,他突然重重拍了吉他。手掌頭撞擊木頭的聲音像一記耳光。 「不對。」他掐住她的手腕,指甲陷進她的肌腱,「妳在討好聽眾。音樂不是妓女,不需要對任何人張開大腿。」
比賽前夜,他們擠在他租屋處的浴室裡錄demo。
熱水器壞了,呼出的白霧在鏡面上寫滿和弦進行。沈琛突然把死海泥面膜糊在她臉上,冰涼的觸感像一條蛇爬過顴骨。
「這樣才平等。」他的臉也覆著黑泥,只剩眼睛亮得嚇人,「現在我們都像被燒過的稻草人。」
他們用ipicture拍下這幕:兩張漆黑的臉懸浮在熒幕光裡,彷彿宇宙誕生前的殘影。
後來她才知道,這是他少數沒有上傳社群的照片。
決賽當天,沈琛在後台吞了兩顆鎮定劑。藥效讓他彈錯四個音,但她即興升了半Key蓋過去。評審說這是「令人戰慄的默契」,他們卻在慶功宴上沉默得像兩具被掏空的貝殼。
「妳看到了對吧?」回程計程車上,他忽然開口。窗外霓虹在他臉上切割出紫色傷痕,「我根本沒那麼厲害。」
她捏緊裝獎金的信封,紙邊割開食指。血珠滲進「最佳創作獎」的燙金字裡。
凌晨三點,她發現沈琛站在宿舍頂樓。風把他襯衫吹成一面投降的白旗,腳邊散落著空啤酒罐和撕碎的樂譜。
「我要休學。」他沒回頭,「去考獸醫。」
「因為今天彈錯?」
「因為我他媽的受夠了當個會走路的點唱機!」他忽然大笑,笑聲被風撕成碎片,「妳知道嗎?那些掌聲聽起來像在拍打一塊腐爛的肉。」
她看著他顫抖的肩胛骨,想起小學解剖青蛙時,那顆還在跳動的綠色心臟。
最後一次合奏是在獸醫系放榜那天。他彈了〈Tears in Heaven〉,但把所有小調改成大調。
「恭喜。」她把撥片還給他,這次是真的掉了,「限量款。」
他把它塞進她牛仔褲口袋,指尖溫度穿透布料。
「留著吧。」他轉身時,吉他背帶上的金屬扣刮傷她手背,「反正我以後用不到了。」
獸醫診所的日光燈管在滴水。
她看著沈琛的白袍下襬沾著血漬,像一朵被踩爛的山茶花。他的手指正探進一隻貴賓犬的直腸,手套上的潤滑劑反著冷光。
「便秘。」他頭也不抬,「妳來幹嘛?」
「路過。」她撒謊,指甲刮擦著塑膠椅上的裂縫。其實是看到他凌晨三點的限時動態:一雙女用靴子倒在他公寓門口,鞋跟斷了。
他邀她吃宵夜。摩托車後座,她數著他頸椎骨節的突起,像在數一串即將崩塌的佛珠。豆漿店的油煙裡,他突然抓住她手腕翻過來。
「還在寫歌?」指尖按壓她虎口的繭,彷彿在讀盲文。
「駐唱。」她抽回手,把菸灰彈進醬油碟,「比完賽就沒寫了。」
「因為我?」
「因為老闆說我的歌像『用叉子刮玻璃』。」她笑出聲。
他的公寓堆滿飛行員考試用書,牆上貼著航線圖,紅筆圈出洛杉磯和開普敦。床頭放著獸醫執照,相框玻璃裂了一角。
「妳變了。」他遞來啤酒,罐身凝結的水珠滴在她大腿內側,「以前妳連走音都會哭。」
「你也是。」她盯著他書架上的吉他,琴弦蒙著灰,「以前你說要當『聲音的暴徒』。」
沉默像一把鈍刀切進他們之間。遠處有救護車呼嘯而過,他忽然說:「跟我做愛吧。」
她沒答應,但他脫了上衣。脊椎側彎的疤痕像一條蜈蚣,趴在過分蒼白的皮膚上。她想起高中時女生們傳聞——沈琛的父親用提琴弓打斷過他兩根肋骨。
「看夠了?」他冷笑,手指解開牛仔褲鈕釦,「這就是妳要的對吧?『人生勝利組』的裸體。」
「我要的是這個。」她抓起吉他塞進他懷裡。
第三根弦早就鏽了。他彈〈Blackbird〉時,走音走得像在殺雞。汗水從他鼻尖墜落,在吉他面板上砸出一個小小的坑。
天亮前他送她下樓。電梯鏡子裡,他們像兩張被揉皺又攤開的紙。
「妳知道嗎?」他突然按住開門鍵,「我考機長是因為恐高。」
「什麼?」
「越怕什麼就越要征服什麼。」他微笑,眼裡有她熟悉的瘋狂,「這不是妳教我的?」
計程車來了。她關門前聽見他喊:「下個月我要去亞利桑那受訓!」
後來她在駐唱的酒吧聽聞,沈琛通過了第一次單飛測驗。常客裡有個空姐,說他在模擬艙吐得像條狗,但教官喜歡他「那種不要命的眼神」。
「他床上也那樣嗎?」吧檯有人問。
空姐大笑:「他做完會突然開始背飛行守則,超詭異。」
她默默擦著酒杯,發現自己在哼他們比賽時寫的歌。玻璃映出她的倒影,嘴角沾著一點口紅,像個沒擦乾淨的吻痕。
那晚打烊後,她撕了寫到一半的歌譜。紙屑在後巷的積水裡漂浮,像一群溺死的白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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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咖啡館瀰漫著黴菌的呼吸。她盯著對面女人指甲上的裂紋——那是校花當年在才藝比賽彈蕭邦時,全場男生為之瘋狂的纖纖玉手。如今鑲著水鑽的甲片微微翹起,像十個腐爛的月亮。
「所以妳現在是……牙醫太太?」她攪動著冰塊早已融化的薄荷茶。
「陳太太。」校花——不,吳宜瑩——糾正她,無名指上的鑽戒刮擦著iPhone螢幕,「妳還在玩音樂?」
「在銀行當櫃員。」駐唱的收入根本付不起房租,但她突然厭倦了向所有人解釋自己的選擇。
吳宜瑩突然傾身,香水混著牙科診所的丁香酚味道:「知道嗎?沈琛偷過我的譜。」
「什麼?」
「高二那年市賽,他彈的〈革命練習曲〉中間那段變奏——」染著咖啡漬的指尖敲打玻璃杯,「是我在琴房練了三個月的版本。」
冰塊碰撞聲中,她想起沈琛比賽時那記驚豔全場的左手跳音。當時評審說那是「天才的即興」,他站在台上羞澀微笑的樣子,像個不小心闖入成人世界的孩子。記憶突然裂開一道縫,她彷彿看見少年沈琛躲在琴房布簾後,瞳孔因偷窺而放大成兩枚黑洞。
「他根本是個人形自走縫合怪。」吳宜瑩的冷笑讓唇線紋脫了色,「高中偷我的琴譜,大學偷妳的創作,現在偷機長制服——」
「我們是共同創作。」她打斷,喉嚨發緊。
「那他有告訴妳,〈逆光飛行〉的副歌旋律,是他前前女友寫給初戀的嗎?」
吳宜瑩點開手機相簿,2014年的照片裡,沈琛摟著短髮女孩站在錄音室,女孩T恤上印著「Fly Me to the Moon」。
她認得那旋律。
那是他們在潮濕的音樂教室裡,沈琛說「靈感突然降臨」的段落。
雨突然大了。吳宜瑩的丈夫開著黑色賓士來接人,車窗降下時飄出古典樂頻道的德布西。
「對了。」臨走前吳宜瑩回頭,雨傘尖滴著水。
「他說妳是唯一沒跟他上床的,所以特別難忘。」
她坐在原處三小時,直到服務生收走對面的杯子。檸檬片黏在杯底,像一輪腐爛的月亮。手機螢幕亮起,駐唱酒吧老闆傳來訊息:「今晚代班能唱〈逆光飛行〉嗎?客人點。」
她走到鋼琴前,把副歌旋律改編成小調。彈到第三小節時用力過猛,一根指甲連根斷裂。
唱到「我們都是墜落的星」,她看見角落坐著沈琛的前樂團鼓手。對方舉杯致意,眼裡有某種讓她胃部絞痛的東西——不是憐憫,而是同謀者的默契。
散場後鼓手塞給她一張記憶卡:「他搬家時掉的。」
計程車上,她讀完裡面所有txt檔。
沈琛的日記寫著:「今天C又拿她寫的旋律來炫耀,蠢女人不知道我錄音了。改幾個音就是我的東西。」日期是2013年9月14日——他們相遇前一年。
回到家,她翻出比賽獎盃。
鍍金層剝落處露出黑色樹脂,摸起來像某種動物的腐骨。窗外的雨停了,月亮浮現在雲層裂縫中,宛如一道未癒合的傷口。
她突然明白自己為何刪除沈琛——不是因為恨,而是恐懼自己也曾熱烈凝視過那雙空洞的眼睛,並將自己的光芒誤認為是他的反射。
凌晨四點十七分,她的手機螢幕在黑暗中像一塊結冰的湖。沈琛的IG主頁躺在那裡,最新一張照片是他穿著機長制服站在模擬艙前,嘴角掛著那種「對全世界通用」的微笑。七百四十三個讚,其中一個來自她的隱形帳號。
手指懸在「移除」上方時,螢幕突然跳出通知。
沈琛上傳了限時動態——亞利桑那的沙漠,一架訓練機的影子像剃刀劃過沙丘。配文是里爾克的詩:「所有的崩潰都是沉默的。」
她想起大學時他常說:「刪除才是真正的創作。」當時他們在錄音室剪輯DEMO,他刪掉她最喜歡的鋼琴間奏,換成洗衣機運轉的採樣音。
「這才是活著的聲音。」他當時咬著耳機線說,牙齒在塑膠上留下細小的凹痕。
刪除行動只花了三秒。 • 取消摯友 • 從私密帳號封鎖 • 清除聊天記錄
螢幕跳出確認視窗:「您將無法查看對方動態」。背景是預設的漸層藍色,像他們第一次在音樂教室看見的破曉。
她按下「確定」的瞬間,浴室傳來水管的呻吟。熱水器又壞了,這棟四十年的公寓總在奇怪時刻提醒她:有些鏽蝕早已深入內臟。
三天後,她發現沈琛換了頭貼。新照片裡他戴著墨鏡,鏡面反光中能看到拍照者的倒影——穿露腰上衣的女生,手指比著半顆愛心。
「他知道了。」駐唱時貝斯手突然說。
「什麼?」
「妳刪他啊。」貝斯手轉著調音鈕,「他昨天來問我妳近況,說『被某隻貓取關了』。」
舞台燈光太刺眼,她數錯拍子進場,唱破了〈加州旅館〉的最高音。台下酒客發出噓聲時,她突然想起沈琛說過:「走音是身體在叛逃靈魂。」
貝斯手遞來啤酒:「他說會等妳加回去。」
她搖頭,喉嚨裡有血的味道。
那晚她夢見自己站在數據中心。無數伺服器閃著綠光,像一座電子墓園。某個機櫃深處,她和沈琛的聊天記錄被碾碎成0與1的骸骨,仍持續傳送著已讀未回的脈衝。
醒來時發現大拇指在流血——她睡著時無意識地摩擦手機邊緣,被金屬框割出細口。
鎖定畫面上跳出臉書回憶:「五年前的今天:和沈琛在死海泥面膜合照」。
她最終沒有點開那則回憶。
淋浴時熱水器再度罷工,冰水沖過後頸的瞬間,她清楚聽見某種聲音——像是吉他弦在無人觸碰時,自己震顫的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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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檳塔在宴會廳角落坍塌時,她正用指甲刮擦着盃壁上的水珠。三十歲的婚禮總帶着某種倉促的完美,像超市冷藏櫃裡過熟的草莓。
「要續杯嗎?」 這個聲音像一把鈍刀刺進她的第六節脊椎。沈琛的袖扣擦過她手背——那是航空公司的限定款,兩枚微型螺旋槳在燈光下旋轉出病態的光暈。
「威士忌,純飲。」她沒有抬頭,「你女朋友在找你。」
他的女友確實普通得刺眼。米色套裝,中長髮,笑起來時露出過白的陶瓷貼片。此刻正被幾個成中同學圍着,聽她講述如何用精油治好沈琛的失眠。
「她聞起來像棵行走的尤加利樹。」沈琛突然湊近她耳語,呼吸裡有波本威士忌的焦香,「而妳還是像海風混鏽鐵。」
十七歲那年,他在後台説過一模一樣的話。那時她襯衫上還沾着打工咖啡館的濃縮咖啡漬。現在她穿着三千塊的雪紡襯衫,袖口依然有洗不掉的墨水印。
她故意將威士忌灑在他袖口,看琥珀色液體滲進那道螺旋槳的縫隙。
新娘拋捧花時,他們恰巧站在同一塊拼花地磚上。沈琛的手肘抵着她的肩胛骨,體溫透過衣料傳來——太熱了,像颱過載的引擎。
「聽説妳在銀行?」
「聽説妳在開A380?」
他們都笑了。那種成年人特有的、帶着毛邊的笑。背景音樂正放到〈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大學駐唱時他們總爲這首歌該用6/8還是4/4拍吵架。
After party轉移到酒店酒吧,沈琛的女友已經醉了,正用手機閃光燈照香檳瓶身的編號。
「這瓶值兩萬!」她的聲音像指甲刮過天鵝絨,「沈琛説等我們結婚要開——」
「送她回房。」沈琛突然塞給服務生一張房卡,轉頭對她解釋:「她酒品很差。」
「你以前最愛這種熱鬧。」她晃酒杯,冰塊撞擊聲像在倒計時。
「以前我也以爲自己是天才。」他扯鬆領帶,露出鎖骨處的蛇形刺青——那是當年沒有的。鱗片在動脈上起伏,像在吞咽他每一次心跳。
他們溜到消防樓梯間抽菸。沈琛的定製西裝掛在欄桿上,襯衫第三顆紐扣搖搖欲墜。她想起那個敷面膜的夜晚,他也是這樣衣衫不整地彈吉他。
「你快樂嗎?」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他吐出的菸圈撞上警報器,瞬間扭曲變形:「我上週差點在模擬艙崩潰。他們説我完美通過,其實我幻聽了,聽見妳在唱我們冩的歌。」
月光從氣窗斜切進來,把他的臉分成明暗兩半。光亮的那側嘴角上揚,陰影裡的半邊卻在抽搐。
回到宴會廳時,他的女友正趴在鋼琴上哭,睫毛膏在史坦威琴蓋上畫出黑色溪流。沈琛走過去摟住她肩膀,動作熟練得像在安撫受驚的乘客。
她站在香檳塔廢墟旁,突然看清這個場景的真相:他們都在演。演一個長大成人的版本,演給當年的自己看。
最後一盃威士忌裡,她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眼角有和他一樣的,粉底遮不住的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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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前的酒吧像一艘沉船。
鋼琴走音的C鍵卡住了,發出垂死蜜蜂般的嗡鳴。貝斯手在角落睡着,指腹還黏着止血貼。她數著收銀機裡的紙鈔,油墨味混着昨夜打翻的龍舌蘭,在鼻腔裡釀成某種苦酒。
自動鋼琴突然卡帶,〈Fly Me to the Moon〉的旋律扭曲成噩夢版本。她想起沈琛前女友手機裡那張照片,短髮女孩的T恤商標正在褪色。
「試試這個。」薩克斯風手扔來一支口琴,「像給傷口消毒。」
第一聲音符竄出,防火巷的野貓集體尖叫。音色鏽跡斑斑,像用手術刀刮擦威士忌酒瓶。吧台醉漢抬起頭,左眼還粘着昨夜狂歡的亮片。
走音。破音。某個瞬間她咬破嘴唇,血滴在琴身上,像沙漠開出紅花。
晨光從啤酒盃架後方入侵時,她發現自己正即興唱著:我們不是天才/只是比較擅長/把疤痕寫成譜線/張開。
沒有觀眾。連野貓都散了。酒保擦玻璃杯説:「比妳平時唱的好。」
「因爲不用錢。」她笑著用口琴敲打膝蓋骨,某個遙遠的記憶突然浮現——十七歲那年的禮堂,沈琛襯衫紐扣反射的光斑,怎樣刺痛她的瞳孔。
回家路上,她踢到半瓶過期防曬乳。塑膠瓶身冩SPF50+,像某種拙劣的人生隱喻。巷口早餐店飄來油條香,電視正播放晨間新聞:「某航空副機長在模擬訓練時突發恐慌症……」
螢幕裡的馬賽克畫面,有個模糊身影蜷縮在駕駛艙角落。
頭頂電線桿上,麻雀正啄食一朵早開的杜鵑花。
下午三點十七分,她站在銀行櫃台前。
制服領口別著名牌,指甲剪得乾淨整齊。
第43號顧客遞來存摺,她注意到對方虎口有繭——厚得像某種甲殼。抬頭看見一張陌生的臉,眼裡有她熟悉的、來自十七歲禮堂的光。
「需要開通網銀嗎?」她聽見自己職業化的詢問。
當晚駐唱,她終於寫完擱置半年的歌。歌詞只有三句:你不是光/我也不是/但我們確實照亮過某些東西。
鋼琴手擅自加了段爵士即興,像在傷口上繡花。台下酒客照舊喧嘩,沒人注意這首沒有副歌的歌。
打烊時,她發現斷絃的吉他還在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