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楊德昌導演的作品,想想那時我才四歲不到,理論上並不能理解電影中的時空背景,但是楊德昌的鏡頭總是那麼會說故事,相較於現代電影常採用特寫畫面去捕捉,楊德昌似乎更喜歡利用"大景"去營造出屬於那個時代的氛圍感,就像是1985年的《青梅竹馬》天台後景的富士相機招牌,1986的《恐怖份子》的萬丈高樓,楊德昌總是可以透過他鏡頭美學捕捉屬於那個時代的生活感。
電影主角NJ (吳念真飾)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好人",透過NJ的視角描述他的周遭,包含家庭、工作與愛情,NJ的定位有點像是《老狐狸》中的廖泰來(劉冠廷飾),不與世爭的個性以及處處為他人著想的性格,這種善良往往在這世道上都是吃虧的,NJ也難以倖免。
一、看似狗血的故事,最是對於世界最真實的寫照
故事從NJ的小舅子「阿弟」阜先上車後補票的婚禮開始,畫面帶過年事已高的岳母「婆婆」、來鬧場的前女友「雲雲」以及NJ在婚禮現場遇到許久不見的前女友「阿瑞」,看似荒唐且破碎的開頭,把這個故事所有的支線都利用一場婚禮全部介紹到,起初的架構似乎讓人有點霧裡看花的感覺,但越像是八點檔狗血的劇情構架,總越是會貼切的讓人心慌,劇中的每一條支線都有充滿了導演要帶給觀眾的期待,不是那種轟轟烈烈的敘述,更多的是細水長流的故事,在故事的編排下慢慢把要帶出來的故事娓娓道出,我其實滿喜歡楊德昌在劇情編排上的從容感,包含1991年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與1986年《恐怖分子》兩部其實都是在劇情推進上比較緩慢一點,但卻又不會有空洞留白的感覺,這或許就是楊德昌導演的魅力,平淡是生活的本質,其中那些日常卻是更耐人尋味的。
二、善良似乎是種過錯,忍讓就是問題的開端
NJ的小兒子「洋洋」,個性內向常常被女生欺負,他算是這部戲裡面除了NJ以外的第二個鏡位,很多導演想呈現的隱喻都會放在洋洋身上,例如洋洋在學校被女同學栽贓說洋洋身上有帶保險套,面對學校主任的無禮質問,洋洋淡淡地回了一句「你只是聽別人亂說,又沒有自己看見」,這是洋洋面對這社會最大的反擊,也是透過洋洋的視角說出了這件事,顯得主任的質疑更加諷刺,各種的戲弄、嘲笑與不公平的對待,導演利用一顆鏡頭描寫了一個複雜的小型社會,洋洋的忍讓也是敘述了他的處境以及人際關係的問題,洋洋這個角色有NJ的影子,面對社會的不公的對待通常選擇隱忍或者逃避,這一點在NJ面對工作時也是這樣,NJ的善良以及不想去爭的個性,讓他在工作上爭不得也爭不贏,這一點從他跟工作夥伴上的交流可以得知,與其說NJ不願意溝通,更多的她對於溝通上的無力感,但是正是因為他不去爭執的個性,導致其他人對於他的感受不屑一顧,最後的結果也對NJ來說總是事與願違,NJ是一個善良的人,大田先生也看出這一點,所以在第一次會面吃飯時也跟他說了,你跟我一樣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大田先生看出來了NJ與其他同事不一樣,也可以說大田先生看出來NJ跟自己很像,但也因為如此他也知道NJ在工作上背負了甚麼,雖然知道NJ公司的方向跟自己的方向有所不同,但是還是以誠相待,這也是整部電影中對於友善之人來說非常稀有的正面回應, 不碰撞是他們對於這世界做出的選擇,他們沒有被真正的理解便是這世界帶給他們的回應。
三、跳脫框架的愛情觀,曖昧往往是最進退兩難的
利用小細節帶出劇本裡沒有呈現的過程
在一個平淡的故事裡愛情的部分似乎在《一一》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用,雖然沒有《青梅竹馬》那麼直觀的愛情在一個平淡的故事裡愛情的部分,但也在劇情中默默地植入一些愛情的元素,也讓每一個角色的描寫更加深刻,比較好懂的就是小舅子阿弟這一條,做為打頭陣的一個劇情,小舅子的感情戲貼近現實,一開始的奉子成婚,舊情人雲雲到婚禮現場鬧場,到阿弟與雲雲咖啡廳會面,後來走投無路深夜密會雲雲,雖然畫面沒有帶到,但透過鏡頭與兩個角色穿著,可以大概知道兩人的關係並不尋常。
人生從來就沒有完美的選項,只有一次次擦肩後的回望
NJ與阿瑞在日本約會的故事線中穿插了NJ女兒婷婷與胖子的約會,刻意地將兩對情侶放在一起,試圖營造出雖然年紀不同,但是面對感情的時候遇到的困境卻是相同的,NJ到日本見到阿瑞相擁的那一刻,是NJ整部戲笑的最開心的一幕,見到阿瑞之前他在台灣的生活並不順遂,不管是在工作還是家庭,種種溝通上的無力感都慢慢地讓NJ在感情這部分萌生了不同的看法,與阿瑞的重逢似乎是為NJ如一灘死水的生活注入一些新的活水,這趟旅程對於他們來說的就是一個重新理解彼此的機會。
NJ在過程中解釋了年輕時沒有赴約的原因,對於阿瑞來說,當初NJ的不辭而別一直存在著疙瘩,對於其中的原因絲毫不知,這裡也間接地說明NL在面對感情的時候也不擅長表達出自己內心的想法,NJ也終於說出來了當初當大家都在為他考上電機系而慶祝時,沒有人真正的瞭解NJ心裡到底想要的是甚麼,兩人的日本行到了尾聲,兩人的關係推到了臨界值,只是這一次先離開的是阿瑞,她選擇了留下NJ一人;阿瑞的不辭而別,她這份離開決心帶有一點對於NJ的優柔寡斷感到失望,所以選擇難過地轉身,是帶著情感卻選擇理性地結束了一段曾經是他嚮往的生活,也算是給她那段青春的遺憾畫上休止符。
對於NJ來說這或許是最好的狀況,是這段旅程讓自己看清楚年輕時做出選擇的初衷,而不是彌補過錯,回到台灣後與老婆敏敏在床邊的對話,「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像是本來都離心的兩人回歸到生活的本質,曾經錯過又如何,與其懊悔失去的東西,倒不如好好守護自己本來就有的一切。
四、鏡頭呈現出故事的細節,畫面帶出更多寓意
如同洋洋說拿著底片跟NJ說,「爸比,我們是不是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我只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利用洋洋的視角為鏡頭,去表達出我們往往會以先入為主的觀點去評斷事情,而這往往都會忘記我們沒看到的另一半,導致失去評斷與換位思考的本質。
透過鏡頭讓你不再是旁觀者,而是參與者
NJ跟阿瑞在神社那兩顆鏡頭可以說是全片最安靜,也最沈重的情感對話,一般導演如果要拍吵架、爭執、情感爆發的戲,通常會用特寫鏡頭去表達或是捕捉情緒的張力,但楊德昌反其道而行。鏡頭沒有明顯剪接、沒有音樂催情,甚至連演員的位置都沒有大幅度的調度,只是靜靜地讓阿瑞和NJ走在神社的步道上,一前一後、一遠一近地說話。沒有了特寫鏡頭表情的加持,更重要的反而就是關於台詞、肢體語言以及身位設定,神社的第一顆鏡頭,阿瑞一邊走一邊試著逼NJ正面面對自己,情緒逐漸上來,而NJ始終是低著頭、慢慢走、偶爾停,那種身體上的「拉不近」,正是他內心的距離感。而這些微妙的細節,在長鏡頭中被保留得一清二楚,沒有剪輯介入,沒有過多的配樂,長鏡頭雖然沒有語言能力,但它就是像是幫你在遠方放了一張椅子,你只能靜靜的看,沒有剪接沒有逃避,扎扎實實的接受演員帶給你的情緒,這就是來自導演楊德昌長鏡頭下的魅力。
第一次看到《一一》的時候大概是2023年,算是第一部讓我認識楊德昌導演的作品,這部電影論述的東西並不難懂,但卻是利用更多的角色描述、鏡頭等等的方法,把觀眾帶到更遠的地方,那一句「我們看不到的那一半怎麼辦?」這句話不只是洋洋的天真問題,是整部電影的底層悲傷,我們都在過一個只看得見一半的人生,然後用那一半來做選擇、去相信、去承受,最後透過洋洋唸給婆婆的那封信,再次提醒那些說不出口的大人,不要最後跟NJ一樣總是說不出口,留下太多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