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替代
#1
對一個推理小說作家來說，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截稿日步步逼近，卻動不了筆。家明甚至在和女友珊妮約會的時候，這種焦慮也時不時湧上心頭。
「這位大作家先生，請問你有沒有聽見我剛才說什麼？」
他猛然回神，發現珊妮的臉色已經黑得發青。家明這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身處書桌前，也不是在構思犯罪現場，而是在一間裝潢精緻的餐廳。
現在是周六下午兩點半，天氣晴好，日光正懶洋洋向西傾斜。
本該是個完美約會的下午。
「點菜吧。」珊妮遞過手機，指了指屏幕上的菜單。
家明茫然接過手機，隨意掃過：「我有點不知道吃什麼，要不你先來？」
「我已經點過了。」珊妮挑眉，「實在不行，你可以問問這個AI助理。」
她滑了下手機屏幕，一個可愛的小黃人形象跳了出來。
「AI助理」——這個詞刺痛了家明的神經，他的心情莫名開始煩躁。
小黃人當然無法察覺，只是自顧自地介紹：「您好！我是您的AI點餐助理。根據您的瀏覽歷史，如果您喜歡牛肉的話，向您推薦牛肉飯套餐.……」
AI助手歡快的語調與家明陰鬱的情緒形成鮮明對比，他隨意點了一客套餐，珊妮收回手機，眼中滿是困惑。
「你怎麼了？是我今天做了什麼得罪你了嗎？這麼不開心？」
「沒有。」家明搖頭，暗自深呼吸，試圖撫平自己的情緒。
「那……你的比賽有問題？」珊妮下意識問。
「我正要跟你說這個。」家明點點頭。
「看來還是小說沒進展？」珊妮皺眉，有種不祥預感。
「對，所以到下個月初之前，我們可能沒法約會了。」
珊妮的表情頓時僵住，「可是你明明答應了下周要陪我去看那個限時展覽的。」
「對不起，但這次的比賽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家明有些歉意。
「是是是，沒錯，哪一次不重要呢？「珊妮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諷刺，「我做你女朋友兩年半，我早就習慣了你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人間蒸發。你是推理作家沒錯，可你也是我男朋友！」
家明無言以對，靜默在兩人間蔓延。
珊妮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這次又卡在哪？」
家明揉了揉太陽穴。「這次我完全寫不下去，完全沒有靈感。」
珊妮眼睛一亮，「最近我們公司剛上線了AI 寫作助手，你有沒有興趣嘗試一下？」
家明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我不會用的，那是作弊。」
「這只是個工具而已啊！就好像你查資料會用維基百科，會用Google一樣。」
「不一樣！」家明沒注意到自己聲音高了不少，「我知道那東西是什麼，說是可以代替人寫小說，太荒謬了！用它的話，我的寫作還有意義嗎？」
「好，是我的錯，我不該亂提建議。」珊妮冷笑，「在截稿日之前，你就專心解決你的稿件好了。」她話音剛落，就拿起了包。
「喂，等等，你要去哪裡？」
「我要做一個好的『推理作家女友『，絕不打擾你的創作。不如從現在開始吧。「珊妮站起身，不忘補充，「對了，我們公司還出了一款AI情人，正在內測期間，我正好幫忙生成了一個還不錯的AI男友。反正你要閉關，這段時間我就和他聊天好了。」
「喂！」家明試圖挽留，但珊妮已經轉身離開。
「您好先生，這是你們點的兩份套餐。」
服務員恰好端上了兩份精緻餐點，家明看著滿桌的美食，又想起已經憤而離去的女友，頹然地靠在椅背上，突然沒了胃口。
#2
「Hello，家明。我不是對你不信任，只是截稿日很快到了，我還沒收到你的初稿。如果可以的話，能分享一些你的想法給我嗎？」
家明合上筆記本，苦笑著搖了搖頭。顯然編輯這番郵件里的客套話背後，只是在委婉地催稿。作為資深編輯，對方怎麼可能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他就是想不出來該寫什麼。
距離與珊妮不歡而散已過去三天，空蕩蕩的文檔上，仍然只有兩個字：
「雪夜，」
至於接下來要怎麼寫，他毫無頭緒。
暴風雪山莊？太俗套了。
民俗傳說？爛俗至極。
民俗+暴風雪山莊——省省吧，都寫爛了。
他作為一名凡夫俗子，還能寫出什麼花樣呢？
家明重新翻看了一些推理名家的作品——大山誠一郎、島田庄司、白井智之——本格、社會派、設定系，卻都對他的創作毫無啟發。他似乎陷入了一種「空」的狀態。沒錯，因為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有。
如果是他父親喜歡的武俠小說里，這樣的「空「或許能幫助吸納新的靈感。可他感受到的只是虛無，一片空白。絕望之際，他打開了Facebook，發現編輯剛剛贊了另一位推理作者的新書預告：同為推理作者，那位後起之秀這兩年勢頭正猛，不僅作品暢銷，還接連傳出影視改編的捷報。
家明向來都覺得那位作者不過是在模仿國外作家的套路，可銷量才是最無情的事實，市場就是喜歡他的作品。更令人沮喪的是，那位作者仿佛靈感永不枯竭，一篇接一篇，源源不斷。
可是家明呢？他像是一口枯井，水早已取盡。
可是他不想認輸。
這次的比賽有高額獎金，有影視製作公司參與評選，還有那些知名的大導演。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參與這次比賽。問題是，他的靈感庫已經見底。他擅長的技巧與手法就那麼幾種，除非生活中有什麼重大變故，否則很難立刻產生新的故事構思。
家明把自己的頭髮抓得像雞窩般凌亂，無意識地拿起手機翻看——他在等珊妮的消息。這三天，珊妮一條消息也沒發過來。但從她的社交動態看，生活依舊豐富多彩——與閨蜜購物、與老友聚會，似乎並不受他們爭吵的影響。
更刺眼的是，珊妮毫不避諱地在朋友圈分享那個所謂AI男友的使用體驗，甚至興高采烈地向大家推薦。評論區有人問：「AI男友？那你和家明怎麼樣了？」
她只回復了一個微笑表情。
什麼意思？家明感到恐慌。
AI寫作要代替他。
AI男友也要代替他了嗎？
家明癱坐在沙發上，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牆上的獎盃和證書，它們提醒著他曾經的輝煌——當初他從那家高薪的科技公司辭職，轉而全職寫作時，沒有人看好他。以海外作家身份在日本出道，拿過獎項，獲得讚譽，出版過暢銷書。卻受邀回母校給曾經不看好他的師長們做講座。
兩年半前剛認識珊妮時，他正如日中天。
可現在呢？
#3
伴隨著有節奏的步伐，清新的空氣隨呼吸充盈全身，身旁的景色逐漸後退。
這時的家明可以什麼都不想：對他而言，跑步成了一種絕佳的逃避方式。
因為跑步很簡單，只需要跑起來，就可以了。
目標就在那裡，按部就班地做，不論多慢，總能達成。
但寫作並非如此，就算不停地寫，最後說不定也不過是一篇無用的廢稿。
那篇稿件仍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只有寥寥兩字加一個標點符號。
而今天已是第五天。
從昨天開始，他失眠、食慾全無，卻感覺不到疲憊，便決定到家附近的公園跑步——直到突然衝出的孩童和歡快奔跑的小狗讓他選擇重回跑步機。
這下世界清靜了，他排除所有干擾，只需耗盡那些多餘的體力。
家明不禁想像：自己會不會成為因跑步猝死在跑步機上的作家？
這場景很滑稽，但如果編輯找不到他而來家裡看望，發現只有兩個字的稿件——不行，那也太屈辱了。
跑完十公里後，疲憊感終於襲來，他倒在跑步機旁的地板上。
「真是厲害的跑步機，終於讓我耗盡體力了。」他望著天花板，思緒飄遠：「珊妮現在在做什麼呢？」
家明伸手撫摸那台跑步機，這是珊妮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女友的話又迴蕩在耳邊：「你就試一下AI嘛，萬一能給你一些靈感呢？」
那番話傷害了他的自尊。
男人有時確實莫名其妙，為了所謂的尊嚴可以不顧一切。明明他也曾在科技公司工作，為何如此排斥？當然是害怕被取代。「機器取代人類」——這話題是科幻小說中永恆的黑色預言。可生活中能少了機器嗎？看看這台跑步機，如果沒有它，他連安全跑步的方式都沒有。
家明覺得自己的堅持有些可笑。
既然能用跑步機輔助運動，為何不能嘗試用AI進行創作嘗試？
他費力地拿過手機，趴在地上註冊了珊妮推薦的那家AI服務。面對空蕩的交互界面，他試探性地提問：「你好，我想創作一篇以雪夜為背景的推理小說，有什麼建議嗎？」
對面立刻提供了大量定義，甚至直接生成了一篇推理小說。看著滿屏的文字，家明頭疼地回覆：「我並不是要你幫我寫小說，只是想得到一些靈感。」
AI迅速思考後回應，卻似乎誤解了他的意思，又生成了一版新內容，充斥著陳詞濫調和奇怪表述。
幾輪互動後，家明痛苦地嘗試引導：
「我覺得這段劇情應該這樣處理，會讓故事更有層次感……」
「好的，我會為您的故事加入這個劇情，這是一個新版本。」AI回復道。
家明看著手機大笑不止。這AI為何如此固執，不斷重複已經形成的劇情？
「醒醒吧，別亂來了，不如讓我自己寫。」他自言自語。
要怎麼寫？當然，要從動機出發……
忽然，家明腦海中仿佛閃過火花。
他福至心靈，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跌跌撞撞走向書桌。
雪夜之後的劇情，他終於想到了。
#4
敲下「全文完」三個字時，家明已感覺快要虛脫。但與身體疲憊相反，他的內心湧現前所未有的滿足。編輯通常早上十點後才會查看郵箱，他還來得及檢查一遍稿件。做完這些工作，家明靠在人體工學椅上，望向窗外。
東方已經蒙蒙發亮。
「已經到早上了嗎？」他喃喃自語，忽然想起：「今天不就是珊妮那個活動的日期？」
或許，珊妮已經找別人一起去了吧？
最近，珊妮時常會驚醒，也說不清為什麼。
和家明想的不同，珊妮其實沒她表現出的那麼瀟灑。她也一樣反覆查看手機，希望能收到家明的消息，卻一無所獲。
手機上的AI男友似乎已經很了解她——在日復一日的交流中，AI已掌握了她幾乎所有的信息：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看什麼電影，聽什麼音樂，讀什麼書。
他們可以圍繞這些話題聊很久很久，但珊妮開始有些厭倦了。
首先，如果她不主動輸入指令，AI絕不會理會她。其次，她似乎掌握了AI聊天的某種定式——簡言之，就是缺乏驚喜。
於是她想起了與家明初識的日子：他們是在朋友聚會上認識的，家明反應迅速、想法有趣妙語連珠，後來她才知道他是一名推理作家。帶著好奇，珊妮讀過他的作品。家明的成名作趣味橫生，而且作為一名男性作者，他對女性的尊重與平等對待遠超珊妮讀過的其他男作者。
兩人似乎自然而然地靠近了，感情升溫，曖昧，表白——
家明帶給她的那種心動，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
他的動作、表情、眼神，周遭的溫度，燈光，都縈繞著她。
閉上眼睛，她也記得那種氛圍。那種空氣中涌動著的甜蜜愛意……珊妮看了一眼手機，這些是AI絕對無法做到的。
她嘆了口氣，決定勉強睡一覺，卻沒想到門忽然被敲響。
門外站著的正是那個因創作而「失蹤」的男友！
珊妮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打開了房門。家明疲倦的眼神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忽然明亮，他是來找她的，珊妮確定這一點。
「對不起，這麼早來打擾你。「家明輕聲說道。
珊妮平復了一下心神：「沒事，我也沒睡著。」
「我可以進去說嗎？外面有些冷。」
家明說著，搓了搓手臂。珊妮立刻把男友讓進門裡。
「所以，你的作品完成了嗎？」她端來一杯溫水。
家明點點頭：「已經完成了。」
「那太好了，恭喜你。」她發自內心地笑。
「抱歉，每次都讓你等，是我太自私了。」
家明顯然在說上次吵架的事，他既然已經給了台階，珊妮自然也心軟了下來。
何況珊妮注意到他微青的下巴，這幾天應該沒來得及打理就來找她了。
「其實……我只是希望你能多陪伴我。」珊妮終於說出心聲。
「我知道，我竟然因為AI的事情和你吵架，是我的錯。」
「呃，是我故意說了AI男友的事氣你。你不會生我氣吧？「珊妮小心翼翼地問。
「怎麼會呢？「家明微笑道，「他只是你們公司的產品。如果在我不在的時候，他能幫我陪伴你，我倒覺得也不是什麼壞事。」
兩人相視而笑，之前冷戰的陰霾被拋到九霄雲外。
「不過，要不是因為你的意見，我可能永遠不會放下對AI的成見。」
家明撥開珊妮的額發，輕輕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
「是嗎？怎麼回事？」她興致勃勃。
「其實，這次我能夠提前交稿，也是多看虧了和AI的交流幫我收集資料。」
「原來是這樣……誒，你終於註冊了AI？」
家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是、是啊，還是你們公司的。」
「用了之後才發現沒必要太過焦慮，它還不能達到我想要的水準。」
「不過用來當助手的話，它很出色。」
珊妮看著家明真誠的眼神，想到幾年前對方向她表白的那一晚。
在路燈光下，他的眼神也是這樣誠摯。
兩人逐漸靠近。落地燈的映照下，影子重疊，倒下。
纏綿的氛圍充盈整個房間。
不遠處的地毯上，被扔遠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
Ai的界面閃動著呼吸光，仿佛正在聆聽不遠處的男女交歡。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