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綠壺嘴傾出琥珀茶湯,瞥見杯中沉澱的茶垢,倒映著香江霓虹。茶與水相濡多年,終究要學會在沸水中舒展,在沉澱裏隱藏。茶禪一味,原是教人如何將世味熬成淡泊。
百年藥坊仍懸著「水火既濟」的柏木匾。鬢髮斑白的老藥師示範炮製熟地黃,黑陶甕裏的藥材經歷九蒸九曬,竟從棕褐轉作玄墨。「去其火氣,存其精魂」,他拈起一片對著天光,紋理透如蟬翼。這讓想起韓愈謫貶潮州時煎服的茯苓,蘇軾在儋耳調製的淡豆豉,原來百草千熬後的真味,都在「淡」字裏藏著乾坤——是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序寫的「刪繁除穢」,也是徐霞客踏遍群山後枕石飲露的澄明。
曾遇北角老藥舖的舊掌櫃,他將曬乾的荷葉碾成薄霜。說枯荷聽雨雖是淒清,卻比新荷多三分禪意。八大山人畫翻白眼的魚鳥,徐渭潑墨葡萄自題「半生落魄」,原來最濃烈的筆觸,到頭來都是淡墨寫成的留白。就像香港茶餐廳的絲襪奶茶,非得讓茶葉在棉布濾網裡來回沖撞,方能將苦澀熬成回甘的醇厚。某夜路過荷李活道的古董店,櫥窗裏的宋代建盿釉色如星河。店主說這茶碗最妙處在於「養出七彩光」,可誰知那斑斕虹彩原是千載茶垢所化?忽憶起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箋》寫鬥茶,真正的高手不以新盞炫技,偏愛用經年舊器——原來最高明的滋味,從來不在初嘗的驚艷,而在餘韻的綿長。
翻開晚明董其昌《容台集》,見其論畫謂「以淡勝濃,如太虛片雲」。忽悟中國藝術的終極境界,原是將萬千絢爛化入純白生宣。猶記京都龍安寺石庭,十五塊青石終年靜臥白沙,觀者卻能從空白處聽驚雷。這般「無色之色」,倒暗合了宋徽宗《大觀茶論》說的「沖淡閒潔」——當年這位茶道皇帝用建盞飲茶時,可曾預見千年後有人在他親繪的《文會圖》裡,讀出釉色開片間的宇宙洪荒?
暴雨夜翻讀《茶經》,陸羽說煮茶「若潭底納星影」。想起鰂魚涌某茶室的老師傅,總在清晨用隔夜雨水煮茶。他說水老方知火候,茶陳乃見真味。這城市太急著品嚐頭道茶的芬芳,卻忘了二泡三泡後的淡,才是茶魂真正的甦醒。就像我們總在繁華落盡時,才懂得欣賞枯山水裏的沙紋。
中環石板街的裱畫老師傅有獨門絕技,專修明清古畫的霉斑。他說古畫最忌洗得太淨,那些泛黃的茶漬水痕,是時光與絹帛的私語。猶如蘇州拙政園的「與誰同坐軒」,亭中石桌經年累月留下茶盞圓痕,竟比匾額上唐伯虎的題字更見風骨。日本茶道宗師千利休說「瓦屋紙窗下啜茶」,這份侘寂美學,原是與范寬《谿山行旅圖》裏的雨點皴遙相呼應——筆鋒過處皆是留白,墨韻盡時方見真山。
茶涼時分,望著維港對岸的玻璃幕牆漸次亮起。摩天大樓的倒影在茶湯裏浮沉,竟與建盞裏的曜變天目幻化成同一幅水墨。忽然明白「心淡」二字,原是要在紅塵百沸中修煉出的通透——如茶垢之於紫砂,似包漿之於古玉,是將萬千世相熬煮沉澱後,留在靈魂深處的溫潤光澤。
茶渣在壺底開出褐色的花,像極了敦煌壁畫裏褪色的飛天。裱畫師傅的松烟墨在霉斑上暈染,竟與建盞的兔毫紋理化作同種筆意。原來淡到極處,便是另一種境界的濃,恰似黃公望八十始作《富春山居圖》,將畢生激越都凝練成那管禿筆下的淺絳山水。心淡不是空無,而是如古琴斷紋裏的歲月包漿,在七弦震動時,將三百年的松風泉鳴盡數釋放。